2023-01-10 10:29:20阿盛
【文友新作】夢醒時分 — 賴鈺婷
我告訴自己可以醒來了，夢中光景，喧囂歡騰、淚眼傷痛，那是一瞬間的電光石火，俱來矣，俱往矣，其實不悲不喜。
一切該停止了。我突然有一種厭棄的感覺。厭棄悲傷、厭棄沉湎在傷病情緒裡的自己。世上遭逢不幸的人何其多，我不會是最悲慘的那一個。不要站在明朗日光下的暗影中，我告訴自己，生命中縱有一時承受不住的打擊，不要眷戀無可挽回的事情，不要摀著臉，矇著頭哭泣。
世界如常運轉。日昇月落，晨昏周而復始。在一連串驚濤駭浪襲擊拍打，宛如歷經大劫後的擱淺狀態。心裡有很明確的聲音，不斷自我告誡、自我提醒：該收拾起顧影自憐的情緒。該從現實的泥淖中，抹乾眼淚，拍拍身上的泥土，想辦法爬出來了。
輸入關鍵字，上網查找跟子宮肌瘤相關的討論文字。在茫茫網海，眼花撩亂的訊息串裡，我逐一篩選比對，彙整歸納。對於婦科而言，這不是罕見、困難、致命的疾病，在身心不適的容忍範圍內，非必要的情況，甚至可以選擇以觀察代替積極處置。
然而在我體內的肌瘤，經過一段孕期的滋養，已然迅速長大，成為子宮內不容忽視的威脅了。在胎兒偵測不到心跳，手術取出死胎之後，我能做的，我該做的，就是回歸到自己身上，好好思考該如何修復身心創傷，進行必要的治療。
窄擠的候診區，長廊上滿座的病患，明明是預約白天的門診，卻甘於耐心等候到深夜。懷抱著在更好的醫術下，接受最佳治療的想像，我和其他候診者一樣，被化約為燈號上的數字。
每當燈號變化，診間的門開啟，透過門縫，診間內的光線、影像短暫流洩，我總忍不住多看一眼，想像著每個終於被輪到的人，如何懷抱著期待的心情，走入那道光裡。名醫的神力，病患的信心，或許有一部分來自長時間挨擠在仰望群眾中，渲染出的效應。
終於輪到我的時候，醫師說，他半年內的刀都已經排滿了，如果要做自費的達文西機器手臂微創手術，因手術室是專屬的，倒是還可以安排。他問，有保險嗎？又說，手術費用高，你考慮看看，請助理跟你解說。護理師很快按了燈號，迫不及待的下一位候診者已經開門，準備進來。穿時裝的醫師助理說，外面稍候。
我有點錯愕。等了那麼許久，每個燈號的變換都像複雜路段的紅燈耗時漫長，怎麼一輪到我，燈號轉換的那麼快，醫囑短暫匆促，聚焦的已經不是疾病本身的診察，而是處置方式的選擇。
候診區仍有不少待診病患。我從醫師助理處取得了達文西手術的介紹單，她邊說邊用紅筆在重點上畫線：傷口小、出血少、效果更好、恢復快速……，我看著她裝飾著多彩粉鑽的指甲，在計算機上輕快靈巧彈奏著數字按鍵。她說，經濟許可的話，一定是很值得的。身體只有一個。
她說，達文西手術室的時段全院都在搶，醫師也忙。她示意我該果斷決定才能排時間，一拖沓，錯過了，會排到何時，要等多久，也難保證了。
我說好。毫無遲疑，回應簡短明快。她轉身入診間告知醫師。醫師請我進診間。他翻了翻立體年曆，又撥了內線電話，很快下了醫囑，決定手術日期。
從醫院返家，已經是深夜了。我的腦海，一直浮現「身體只有一個」這句話。健保可給付，婦科醫師以腹腔鏡就可以處理的手術，需要自費以達文西機器手臂進行嗎？權威醫師與其他婦科醫師，腹腔鏡與達文西手術系統，兩者之間的加權落差，究竟有多大？
這迷惘的感覺依稀彷彿，我想起陪病母親抗癌期間，一連串的醫療選擇。健保藥與自費藥，健保針與自費針，健保醫材與自費醫材，更好、更快速、更長效、更無副作用、更便利、更滋養……一切以比較級出發，基礎的升級版本。我記起母親果決抗癌的心念，同時也沒忘記有次她憂心忡忡地說：為了治病，花錢如流水。萬一錢花光了，人還沒死，該怎麼辦？
她擔心自己的病會把僅有的積蓄耗盡，尚且還要拖累剛進入職場，受薪階級的子女。我和姊姊勸她，想這些做什麼。那時大概也是說了「身體只有一個」這樣的話吧。
微創手術醒來，一切像被快轉。腹部表皮有幾個小傷口，腹腔內裡像是被重拳揮擊過，傷重鬱積、氣淤悶痛，呼吸動作都要摀著腰腹才能施力。
護理師說，肌瘤已經清除乾淨，不用擔心，一切會愈來愈好。
我像作了一個好長的夢，夢境七拼八湊、胡亂跳接，終於告一段落。我告訴自己可以醒來了，夢中光景，喧囂歡騰、淚眼傷痛，那是一瞬間的電光石火，俱來矣，俱往矣，其實不悲不喜。
斷然擺落羈絆，帶著象徵意義，有種在某處按下清除鍵，決定重新開始的感覺。在一年之末，一年之初。一切會愈來愈好，心裡要相信，要不斷對自己說。
福報副刊2023.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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