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去剪髮時附贈的莓香洗髮乳在八月的髮上搓成泡泡，七月下水以後就沒有再去造型，未新染的金髮吹乾後像等待收割的玉米田，今天也是垂穗蓬葉的。拿來洗身體是橙味沐浴乳，用無印良品的小瓶子從浴室裡大罐分裝出來，和其他口味瓶瓶罐罐兜在沐浴包裡像湊成一只水果籃。貪其熱帶風瀰瀰果熟瓜爛的甜味，沐洗後但覺體健身輕，長成一棵南洋植物似正用力舒展他節理分明的枝幹。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在一家飲料店裡看到新促銷，招牌招呼如果點紅苺酸檸飲就送紅苺沐浴乳。儘管把吸管抵到杯底快速咕嚕咕嚕，不見得是真的想喝飲料，不過是想把沐浴乳換成紅苺口味罷了。想像第二天裸身站在蓮蓬頭下，從頭到腳氣味一條鞭，這才覺得這個夏天算是完滿了。水流過磁磚地沿縫竄出必然都是紅苺味兒香。

沐浴包最能見人情性。我常去的游泳池多半是學生光顧，男孩子落東丟西，不是沒潔顏乳就是忘了洗髮精，或是頭到腳就那一罐。淋浴間常見伸出的手掌緣隔板伸抓，借這索那，小打小鬧不見小氣，借人的是豪情慷慨，商借的落些垃圾話竟也大氣凜然，我不知道女孩子的情誼是不是像懷中揣著小匣子繡香囊一類，眉筆唇蜜要與知心者細描暗畫，男孩的交情大概就是淋浴間的沐浴用品，能給出就不算自己的，自己的又什麼都可以給出。

倘趁這時觀察沐浴包往往可知道男孩如何理解，或組織自己的身體，疼惜自己的會塞些爽膚液保養水之類，沒理由肥壯了裡頭枯乾了外頭。有人只帶罐沐浴乳，他們通常髮根鬍鬚剃到根腳短短，泡沫都未能沾附，被當成身體對待需要認真清潔的面積只有頸部以下，那奇怪了依然淤積排水口的毛髮又是怎麼來的？債與償，多出來的頭與被錯估面積的身體，這一具被沐浴包瓶罐數拆開來又讓排水口淤積攔住的身體在此刻才被掃去的目光撈起，有了重量，與形狀。淋浴不只是清潔，他在此前勞動筋骨活肌塑體的物理學身體之後，引水束淋漓總結，還原一個儀式性的身體。確認我們是什麼。還有什麼。又僅有什麼。

連氣味都收全了，我也算完成自己的小小儀式，只是攏一身紅苺香便要等上許久，五月頭，八月尾，夏天要結束了，我才湊齊這一包。小小的沐浴包裡也講機緣巧合和先來後到，不知道這算不算所謂命運。只是秋涼就不再下水了。沐浴包便不再用。明年夏天重新拉開拉鍊，汰其舊，又要重購一瓶新，這是否也是命運。這一生，泳大約是要繼續游的，沐浴用品也是要時時更換的，命運則是必然的，我只能為日子裡發生的偶然而竊喜，譬如路邊換來一瓶小紅苺，那竟像一場豔遇，在每次都以為是最後一次的游泳後，依然不忍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