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恢恢蜘蛛網-鄭麗卿
走過大樹下或是空曠走廊時,常常有蜘蛛絲忽然纏上身來,臉龐手腳感覺到黏稠絲線的糾纏,我嫌惡地出手急著要趕緊將它抹掉,就像要抹掉什麼霉運似的,但那細細的蛛絲宛如惡意的笑臉一般,總是久久揮之不去。
蜘蛛出於本能無聲無息在角落裡吐絲結網,織就蚊蠅蟲蚋的生命陷阱,它烏麻麻的緊緊盤踞在網心,耐心等候著獵物上網。蜘蛛向來令人厭惡,是個醜惡的象徵,象徵冥冥中的命運之手,干預人的生活。
命運,並非像貝多芬的第五號交響曲,響著轟隆隆的節奏前來叩門,卻如蜘蛛牽絲,就在靜靜的日常中一絲一線編織了羅網,不經意中纏縛著你,纏縛著我,纏縛著活生生的每一個人,譬如家庭,譬如婚姻。有時候生活並不是你想要的那樣,可是又不得不如此地過下去。妥協,委屈,或是無可奈何的接受,讓人感覺到無比地厭倦,無力。那一切無非是徒勞的重覆,迴旋,好比驢子推磨的人生,沒完,沒了,就像被蛛絲纏上而不得脫身的蟲子。
除了默默忍受命運的凌遲之外,難道就別無選擇了嗎?
種種的情感網絡也彷如空氣中輕細的蜘蛛網,絲絲縷縷卻是生活中看不見的鎖鏈。比如在鄉村的人際網絡,國中老同學的侄子是哥哥孩子的同學,我們一談說起來母親便說:伊的阿嬤就是烏雲啦,就住在鐵枝路邊……。一個簡單的話頭,便牽扯出一個貫穿幾代人的系譜,猶如一面蜘蛛網將大家網羅在一起。它的尖角黏附在每個人身上,讓人無處可逃。於是,生活在鄉村,彷彿有千百隻眼睛盯看著你的一舉一動,你的行止關係著父兄的名聲,這聲名又反過來約束著你。
路過大樹下,常常有毛毛蟲垂直懸掛在蜘蛛絲的一端,或忽然墜落又掙扎向上,或靜止於半空,或隨風左飄右搖,那掙扎的或靜止的蟲體似乎在向我展現著什麼。這個景象,又特別讓我想像著芥川龍之介的〈蜘蛛絲〉中,佛世尊因大盜犍陀多曾經有過一善舉,遂取來一縷蛛絲,垂向幽邃的地獄。最終,因著犍陀多的私心而自毀,唯有極樂淨土短短的一截蜘蛛絲,閃著細細的銀光,垂掛在沒有月亮沒有星星的半空中。
如星光一樣美麗的,是一夜風雨過後的清晨,樹枝或葉片之間,殘破的蜘蛛網面上凝結著露珠,迷離而抒情,讓人忘記了那些陷阱和嫌惡,像是懸垂著的一段段任人猜想的小故事,又淚滴也似的晶瑩,展現出一種脆弱、危險的美感,但這樣的美麗也像雨露一樣短暫而且危脆。正如投身寫作的人,必然都深知有時文字如蛛絲一樣纏住了寫作者的筆,讓他動彈不得;有時寫作者也得意於文字織就了一面美麗的羅網,雖說那絲線是從苦痛的煎熬中提煉出來的,卻是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
等車時偶然一抬頭,看見公車站頂棚上一隻蜘蛛沿著蛛絲歡樂而無畏地上下左右移動,像個野小孩四出偵探什麼似的,又似帶著惡意的笑容,或遠或近地窺視著我。
— 中時人間副刊2012/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