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自己喜歡的禮物送人是誠意，接受者能否同樣歡喜則靠緣分。母親極愛各式杯盤組，有回買了雙對杯去探訪姑姑，姑姑滿面欣悅地端起：「喝茶就是要用這種杯子啊。」我婚後如法炮製，孩子的姑姑卻告訴我們：「人來就好嘛，不要再帶什麼禮啦，我們家杯子多得用不完吶。」
　的確，於我為珍藏，可能你不過將之收納，終其一生不見天日，或何日掃除時摒棄，正如送來我家的酒。全家人對酒都只通一竅，就是喝酒會醉，管他約翰走路還是西子捧心，酒進到我家無論價格高低，一視同仁送倉庫，噢不，更膚淺的是，假若酒瓶造型漂亮，便攀得上客廳櫥窗，只是露臉要付出代價的，九二一地震時全打碎了，首度滿室酒香。
　比起來我對茶香傾心得多，收到茶葉總是高興，但市售高山茶普遍未標明產地日期，一來不少茶農自產自銷並未登記行號，二因本土與內地及東南亞貨源常相混，不願自掌嘴巴。外盒光鮮亮麗無法擔保茶葉品質可靠，但包裝破舊的茶便不免教我疑心來源，遲遲不敢拆封。
　說來包裝確實挺重要的，雖然我總邊拆禮邊嘆可惜，然而當買禮物送人時，仍不敢將心意素顏裸身呈上，就算不由店員撕片嶄新包裝紙裹起，也要回家找個乾淨紙袋提。許多商家設計美觀耐用的紙袋，鼓勵重複利用，有次上課見到同學提來家裡種的芒果要與老師分享，我瞥見那黑色紙袋上印著某某人本禮儀公司，不曉得老師收了是什麼樣的心情。
　猶有甚者，金紙銀紙藏匿袋中，父母便收過這樣的水果禮盒，相信送來的親戚非惡意詛咒，大約是去掃墓時不慎將紙錢塞錯袋，而送禮者從頭到尾不知曉。
　水果禮盒驚見冥錢觸霉頭，換塞鈔票可就身價十級跳成了寶，實習時聽聞某外科醫生開刀行情，病患送水果有通關密語，「這盒是給醫生您自己吃的」表示紅包在內，提醒醫生不要隨意丟在護理站與眾人分享。舅公住院時，表舅信了醫院張貼的禁收紅包海報，大清早醫生查房，重拍舅公的臉喚醒他，到下一床卻輕聲細語向老先生噓寒問暖，醫生走後，隔壁床家屬好心探過頭來悄聲說：送一點比較好，大家都知道。後來表舅問我大醫院的醫生是不是都這樣，我說不可能啦，要不然我不就成了富翁啦。
　但除去紅包，多數臨床醫生都收過病人禮物。我的第一次是在安寧病房照顧葉老太太後，她女兒買來兩條蛋糕。葉老太太被我選作考專科時要報告的個案，因此特別仔細，收到蛋糕時我很慚愧，若不是為了考試而無微不至，能讓她滿意嗎？不過行醫日久，見了形形色色病人與各式各樣醫生，我發現再怎麼盡心盡力的醫生，都會遇到病人不滿意；再怎樣平庸甚或唯利是圖的醫生，卻也都有病人感激他。
　　食品為病醫間常見贈禮，蘋果、水蜜桃、鳳梨酥、麻糬……在這飲食豐饒時代，其價值已不在於食物本身有多美味或多昂貴，醫生更珍惜的是病患回饋了感謝與信任所帶來的精神撫慰。
　自家產物更增添禮品親和力。丈夫有病人種芭蕉，縱然大熱天裡黃熟蕉串招來滿屋飛舞的果蠅，也感溫馨。我收過最沉甸甸的禮則是八斤重的新鮮蛤蠣，時值酷暑艷陽高照，冰鎮大蚌隔了三層塑膠袋尚不斷透滴出星星點點腥水，提之不易，想來真難為了送禮婦人特別休市一日，大老遠由產地直配。
　癌末年輕媽媽阿芳送來家人於阿里山上栽種的香水百合，二十餘朵在兩星期裡輪批綻放，我原想抓準整束花最奔放的那一刻拍下相片，但頂端花苞直到先行者謝了才開。前所未有的濃郁氣息中，我明白未來每當嗅覺神經與香水百合相認之際必會思念阿芳──伴以生命有起有落之花語。
　花木有情，常成為病患表達謝意的重要布景。護理站前或候診區內盆栽花籃林立，紅色紙卡上大書某醫生仁心仁術妙手回春，感恩心聲佇立於醫生每日必經之道，時刻致意，也向他人宣傳。
　若頌讚語大剌剌躍上巨匾，把醫生捧成華陀再世，望之飄飄然卻難覓安置處，開業醫還可高掛診所門面，醫院上班的醫生只得扛回住家，卻是無論懸吊客廳臥室都彆扭。內斂些的病人挑選裝飾性牌匾，例如水琉璃、交趾陶等藝品，旁嵌感謝詞語，醫生要擺哪兒自得一番便容易得多。丈夫帶回一心經匾額，厚實木框內聖潔箴言微透金光，病患的虔敬映照了醫者明德。
　一位年紀與我相仿的女子帶來印有雷諾瓦名畫的摺鏡：「醫生我覺得你長得好像康威爾斯小姐喔，超有氣質的耶。」另位病患家屬問了我的英文名字，烙上真皮鑰匙環送我當結婚賀禮。我常取出玩賞，卻捨不得用。
　我收的禮多數來自病人，而送的禮大半給了老師。
　近年熱中書寫，幾位文學前輩於我有恩，母親提醒我應當回報一二，趁著家鄉水梨豐收，我給老師們寄上幾顆，其中兩位老師來信盛讚禮品，一位以簡潔數字誇遍梨的細緻肉質與香甜果汁，另位透過家人驚呼聲表達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果實，我高興極了，一回娘家連忙謝謝母親的好點子，也迫不及待開冰箱拿取傳說中的仙果嚐，啃一口，臉都紅了，脆是脆，甜是甜，可不就是一般般的新鮮水梨嘛，老師的溢美之詞真讓我慚愧。但後來翻出郵件細細推敲，他們所寫字字懇切，無一不實，卻能將凡物褒為珍寶，難怪其作品鮮活動人，在文壇地位穩固不搖。
　前不久見到阿盛老師手稿中有一印。記起十年前我剛踏入寫作私淑班，在日本旅遊途中遇一飾品攤有位婆婆正替人刻印，我喜愛那手工精細的木雕貓頭鷹印身，寫下「阿盛」二字請她刻，她擅長的是較簡易的白文印體，即將文字挖空，蓋印時則字體留白，被朱紅印泥包圍。阿盛二字雕得無多大氣勢，倒是跟刻印婆婆閒適自在的風格相近，且帶點童趣。送出時並沒料到老師認真當個印，鄭重蓋上手稿。望著那樸拙印字，我想起文學道上老師殷殷切切的提攜關懷……在刻印攤前臨時興起的微小心意不斷醱酵，成千上萬倍湧了回來。
　

─中華副刊2012.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