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朋友叫我看「密會」，「你幫我看看他們鋼琴彈得怎樣？」朋友說。

「密會」是個母子戀的故事，一個四十歲、藝術經紀的前鋼琴老師，愛上一個非科班出身、不世出的鋼琴天才，偏偏這個天才是藝術經紀老公的學生，一場跨世代的不倫就此展開。這樣的劇情框架、腳色設定和劇情走向--愛情加上鋼琴，借用音樂傳達說不出口的戀慕是少不了的，「密會」選了舒伯特的幻想曲D940。

鋼琴四手聯彈是個很特別的演奏方式：兩個人坐在一張椅子上，彈著同一首曲子的四個聲部，你不能只想自己表現，還要聆聽旁邊的人的狀態，兩個人要演奏得像一個人演奏，就算彼此達不到聲氣相通，也要非常了解彼此。截至目前為止最有名的四手聯彈是克羅梅林夫婦(Duo Crommelynck)，除了他們的確彈得如同一人，還有他們夫妻在是事業高點時因關係失和而在同一天上吊自縊，留下遺憾和傳奇。

日劇「交響情人夢」裡也有四手聯彈的段落，野田妹和千秋王子用雙鋼琴彈了莫札特的四手聯彈K448，用雙鋼琴而非四手聯彈其實也代表兩人彼此願意相搭，但並未親密到互相許諾。「密會」就不一樣了，唯有透過琴音的接觸來理解彼此對彼此的細膩幽微情感和慾望，所以他們選擇了彈舒伯特D940非常合情合理，也頗能描述這份不倫戀的苦澀和甜美。

D940是首非常浪漫迷人的曲子，連我這個缺乏浪漫神經的人都為此曲意亂情迷。舒伯特採用當時流行的四個樂章不休息的奏鳴曲結構(流浪者幻想曲亦採相同結構)，是作曲家少數不拖延、不絮聒的曲子，完全展現舒伯特優美的歌唱性。四塊主題從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浪漫的開始，進入爆炸式的crush on you，到相許之後輕舞飛揚的欣喜甜蜜，到最後復歸第一主題，幽微嗚咽不勝唏噓。完全就是「密會」劇情的寫照。

「密會」出現過多次D940，其中唯一一次男女主角四手聯彈，出現在第二集。在這一集，兩人藉著四手聯彈印證彼此的心意，同時也藉由四手聯彈感受到因著心意相通、透過演奏創造的快感。相當浪漫也糾結的段落，愛情某個程度上就是要複雜、糾結、虐心才迷人、才引人入勝，只可惜我沒這天線，不見光的感情反讓我感覺不自由，所以這段關鍵劇情看過就算，加上電視裡用的版本彈得普通，沒有引發太大的漣漪。

D940我最喜歡李希特和布列頓合奏的版本，這是個很自由、很明亮、情緒衝突很強烈的版本，我覺得他們沒在管舒伯特的歌唱性，基本上跟著直覺走：大派俐落的觸鍵，爆炸的高潮，外加一下把人推落深淵、一下又翩翩飛舞的戲劇張力，與多數小心翼翼維持舒伯特歌曲性的D940相當不同。當然這個版本不會被用在「密會」裡。

回到最早朋友的問題：「他們鋼琴彈得怎麼樣？」我的答案是：「看不出來彈得怎樣，但是他們很能演」。

許多彈鋼琴的劇情都把彈琴演得很像做愛，真實的演奏裡也有少數鋼琴家也採用同樣演技；但如果他的音樂表現與他的肢體表現無法一致，甚至演得比彈得還要有效果，我就很狀況外了。畢竟演奏不是來看鋼琴家「演」鋼琴家，而是「聽」音樂，如果鋼琴家能專注素直地把他的想像投入音樂之中，多想音樂、少想自己，臣服於音樂做為唯一的出口，便是愛樂者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