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20 09:47:25orangebach

Legacies

兩年前的耶誕節,好友Allen在捎來耶誕祝福的同時,也捎來他罹癌的訊息:檢查心臟時發現自己罹患肺腺癌,而且已經是末期。


下一次再收到的訊息,他告訴周遭好友他開始接受化療,恐怕無法與大家聯絡,請大家為他祝福,然後就消失了。


過去兩年裡,我一直很擔心收到來自他的任何訊息,坦白講,我是怕收到他的死訊。幸運的是,好幾個月出現的訊息,到目前為止,都是他還活著。


近幾個月,Allen的健康情況逐漸穩定,我們開始比較頻繁的聯繫,我才知道在過去兩年中,除了肺腺癌末期,他還中風數次,他的手已經不太好使喚,我們往返的訊息他得用Google語音輸入,語音輸入的辨識仍有誤差,他為此跟我解釋,我才知道原來他罹癌並且中風。


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說,他想為他的孩子留下一些紀錄,讓他的孩子知道這段時間他的心路歷程,我很鼓勵他,沒多久我便收到他一大份心情故事。


我們認識將近三十年,一開始我們是筆友(現在很難想像,當初真的是筆友),他在新竹我在台北,靠一週兩信往返結成好友,對他的文風相當熟悉。三十年後重覽他的文章,疾病和心態讓他的文章已經缺乏結構和主題,完全是通篇流水帳,記錄著一大串他想紀念、對外人卻像天書一樣的陌生人名,唯一沒變甚至更強烈的是一行一行之間的熱切,想要對外界述說自己的一種渴望之情。


Allen已經沒上班,這件事情是他目前生活裡唯一的產出,平常他的日子就在家裡打轉,看看電視、網路,讀讀聖經、做點家事,很少外出--我想他行動可以但是沒辦法非常方便。我的理解是:他已經提早在過老人生活。我們可能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面,還好現在有網路,我就在想,唯一能夠幫助老朋友的,應該就是鼓勵他創作,同時協助他完成一份文字--無論是要給誰看,也不管有沒有人要看。


他其實在「講」完那一大篇流水帳之後,隔了很久都沒有產出,不過每天上午他都會固定捎來祝福的簡訊,很簡單的祝福我有美好的一天。我深深感覺自己無比的幸運,這樣講或許有點殘忍:我想不是很多人有這種機緣,每天會收到一份來自等死的人的祝福,如果各位與我有同樣的機遇,你們便能體會到這份祝福的份量有多珍貴,那絕非我們經常口惠或者email末端隨意來個have a nice day可以比擬。


沒隔多久,Allen跟我說他又寫了一篇文章,這篇文章很長--是一篇更長的流水帳,他希望我能幫他看看給他一點意見。有一點不同的是,他明確地希望他以後的紀錄是要寫給他的兒子女兒看,目的是他希望他的兒女能夠認識他。他想這麼做的原因不是因為他認為自己有多了不起,而是在他自己父親過世之後,他才發覺自己並不瞭解父親;也因為這份不瞭解,他與父親一直有著距離,甚至有著不諒解,因此他希望至少他想給他小孩一些了解自己的機會。


在那一刻,很多想法跑進腦袋。


從我自己的角度,自那一刻起,我真正感覺到自己做了很有意義的事情,很具體很直接地幫助別人。


從受人之託的角度,自那一刻起,我得跟他講真話:如果要你兒女能夠看下去,不能再這樣流水帳下去,他們不會對你的國中、高中同學感興趣的,而要傳達影響你自己人生的價值觀是甚麼,哪些是你覺得自己做得不錯希望他們可以參考,哪些又是自己做得不夠好而他們足以借鏡,最重要當然是透過父親的期許傳遞父親的愛--畢竟孩子的未來,他應該無法參與了。


從任務本身的角度,自那一刻起,我開始覺得記錄自己這件事情,每個人都該及早開始做,特別是已經開始扮演父親角色的男性。


東方男性並沒有這種習性,遠藤周作的《父親》是個典型的描寫。可能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沒甚麼了不起,也可能覺得小孩從自己做過的事情來理解即可,更可能其實自己做過很多不是太光彩的事情,要怎麼跟小孩交代呢?無論如何,我仍然鼓勵各位當了父親的男性要認真思考這件事,因為這件事情有可能是你留給小孩最重要的資產,更重要的是,你也會因此而更謹慎、更認真地看待自己的人生。


希望各位父親、母親,時間未必全都用在累積給下一代有形的資產,無形的資產或許更重要。
更何況,為什麼要把詮釋自己的機會留給別人?你能保證老婆、母親能毫無私心地完整傳達自己的價值觀嗎?這份無形的資產只有你自己能給予,切勿假手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