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9 07:47:45orangebach
兩個G
昨天中午跟同事聊天，講到如何回應性急又兇的老闆；根據我的經驗，遇到越是性急的人，越盡量慢下來，一是讓對方也冷靜，比較聽得進你的話，二是為自己多爭取一些思考回應的空間。
同事並不聽古典音樂，仍忍不住分享了個我家希特的小故事。
希特是個非常性急的人。
他上舞台演奏總是急步走上去，幾乎不思索馬上就彈，看過他影片的人應不陌生。連他也不諱言自己非常性急，曾經遇到火車誤點，等不及火車來，他立刻轉身開始走向目的地。
凡有規則，必有例外。
希特第一回演出李斯特b小調鋼琴奏鳴曲之前，他大為苦惱；惱得不是技巧困難，惱得是這首曲子的開頭。
b小調奏鳴曲的氣勢磅礡，開頭卻是兩個G，而且李斯特的譜記是「極緩」(Lento Assai)和「輕柔」(Soto Voce)，外加一個「弱」(piano)。希特對此竟然大呼：「只是一個G！開頭只是一個G！」他擔心的是這樣的起手，無法引起聽眾的興趣、凝聚聽眾的注意力。
對此他苦思甚久該如何是好。
到了演奏當天，他仍然疾步上台，坐下來以後，就靜靜地坐著，他一反常態地馬上開始彈，他靜靜地坐著，甚麼都彈。原本期待他石破天驚破題的聽眾，期待讓音樂廳的空氣瀰漫著隱性的鬧哄哄的氣氛，當大家意識到甚麼都還沒有的時候，空氣慢慢安靜下來，每個人凝神望著台上的李希特，摒住呼吸在想：「他到底怎麼回事？」
大概過了十幾二十秒鐘，音樂廳的氣氛已經靜到透明，我家希特才把雙手放上琴鍵，極緩輕柔微弱地彈出那兩個G。
結束之後，希特對自己想出來的策略，滿意得不得了，因為兩個G在極度安靜的音樂廳裡清清楚楚地被聽見。
事後回憶過去聽過的版本，不同鋼琴家對此的想法果然不同，而多數鋼琴家選擇把兩個G彈得大聲一點，或者用力一點。對希特來說這是完全不允許的吧...他向來認為作家譜記重於一切，是務必遵守的鐵律。
這件事情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當然也更愛我家希特了。他讓我知道，原來彈琴這件事不只是彈琴而已，專業的鋼琴家跟其餘所有專業一樣，除了把自己職份內的事情，盡可能做到最好，同時也要顧慮到受眾的狀態，超水準的演出也要能被體認，演出才有意義，否則只是枉然。希特可以說是最用不著顧慮受眾的鋼琴家，第一他本人太有梗，第二他的詮釋獨特，人人都想聽，儘管如此，他仍顧及聽眾的感受。
其次這件事情讓我對這首曲子又多了點了解。我的關注焦點向來擺在後面氣勢磅礡的主題，完完全全忽略最前面兩個弱不禁風的G，沒有從結構的觀點來整體理解這首曲子。氣勢磅礡的主題會如此吸引人，是拜前面那兩個弱不禁風的小兵之賜。
事情的關鍵經常不在我們眼皮底下，而在事情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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