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1-26 22:04:10orangebach

趣事一則

上周四我做了件從來沒做過的事情:打電話到媒體去抗議。

某雜誌在一月號刊登了美國小說家法蘭岑(Johnathan Franzen)的專訪,這讓我眼睛一亮,心想貴刊總算做了件讓我會發出WOW!的事情了。
誰想到打開雜誌一看,一把火燒上來。

這中間有複雜的心理機轉:當今美國最厲害的小說家只有三頁?!-->其中一頁是記者寫的?!-->三頁就罷了,問題這麼淺?-->淺也就罷了,觀點這麼薄弱?!人家可是以洞察力見長的社會寫實主義風格!-->觀點若就罷了,完全沒重點!-->一個世界級小說家就這樣被糟蹋了!-->而且還是我目前屈指可數還在follow的小說家!-->怒!-->打電話抗議!

撥電話之前,我先強自鎮定,思考說話策略:雖然怒,但是不能聽起來像窮抱怨的大嬸,人家畢竟也不是甚麼也沒做。所以先把好話說在前面,採訪這麼厲害的小說家值得肯定,但是千萬千萬記住,不能太快說出「這篇報導沒深度」!這句話,最好不要說啦。

於是我就打電話了。

--XX雜誌,您好。
--小姐您好,如果我對雜誌內容有意見,請問要跟誰說。
--就是這裡。
--我現在可以說嗎?(醞釀情緒中)
--請說。
--你們本期在142頁的報導,XX單元,採訪了法蘭岑這位小說家。我是法蘭岑的粉絲(先表明立場),看到貴刊竟然想到採訪他,你們實在很有眼光,採訪這位目前美國最好的小說家。

可是--重點永遠在可是--我覺得很可惜的是,這麼重要的小說家,你們只寫了三頁!時代雜誌創刊以來,只用過一個小說家做封面故事,就是他!三頁也就罷了,這位作者馬小姐,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讀過小說家的書吼,她問的問題怎麼會跟作品沒甚麼太大關連呢?而且看不出重點在哪裡。

這位小說家是寫實主義小說家,擅長描寫當代美國家庭裡面的人際關係細節,孤獨是他最關心的社會普同問題,但是看不出作家的看法。
小說家雖然是封閉在房間裡寫小說,可是他對世界有無比的洞察力,關注的也是人類的議題,記者應該要問出深入作者作品但是跟外在社會有連結的問題,讀者才會感同身受嘛~~~~問這些問題讓內容看起來實在......(我忍不住了)....缺乏深度。

小姐對不起我知道我講得很亂吼,我還是肯定你們願意採訪法蘭岑啦,但是真的很可惜,這麼深刻的小說家卻遭遇....缺乏深度的報導,這讓我們身為粉絲感到很可惜,真的很可惜!台灣願意採訪世界級小說家的媒體已經很少,這麼難得的機會竟然寫出這麼缺乏深度的報導....

小姐抱歉請問你有了解我的重點嗎?

--整體而言,你的意見是:篇幅太少、問題沒問到重點,以及文章缺乏深度?

--對對對,沒錯~~~~ㄟㄟ....還有還有,那個最後一頁倒數第二欄啊,記者提到「你最新的作品.....」這是錯的,這本書是台灣最新的翻譯作品,所以看起來是新作品,實際上這本書早在2003年已經出版了!因為我有英文版。

--(沉默)

--還是謝謝你們的努力啦,願意採訪這位小說家,但真的很可惜。謝謝,再見。

掛上電話,馬上覺得自己伸張了無比的正義,脊椎挺得有夠直。

晚上跟朋友提起我下午幹了這票勾當,朋友竟然說:「完全不意外!這就是你的風格!」
「這個吼,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說了好幾個缺乏深度!」我說,「但是說人缺乏深度我覺得很沒深度」。

當天回家,我決定開始閱讀Franzen的最新中文翻譯作品:《如何獨處》,英文書名是《How to Be Alone》。

有別於之前兩本大部頭小說《自由》(Freedom)和《修正》(The Corrections),這是一本隨筆(Essay)。英文裡的隨筆,其實並沒有我們用中文想得那麼「隨」,那麼信手捻來,其實Essay骨子裡是兼具邏輯、主觀和觀點的理性文字,只是要看作家選擇用甚麼樣的口吻把事情說出來,他可以說得很理性,說得很感性,說得很大自然風,說得很歷史味,甚至扯很遠,都可以,但是內涵必是清楚工整流暢的。

跟我們的散文並不相同。中文的散文,不知為什麼,多數人的認知傾向於某種傷春悲秋的嗜好文字,關起房門自己寫給自己讀的喃喃自語,說是懺悔錄也不到那種等級,說是抒情詩也沒有那個型態,總之就混雜到一起了。但絕對不是隨筆。

Franzen的這本隨筆,有著與小說同樣的文字重量:句子複雜冗長,事件本身的段落之間穿插著解釋的段落,文章變得複雜也變得長起來。我意外的是,隨筆竟然瀰漫著長篇小說的氣息,不停地陌生化、不停地解構你我都很容易理解的生活日常,結果賦予這些瑣碎的生活日常極為深沉、感性和洞察力的面貌。並不是直接、單純、好懂的---如果相較於村上春樹的隨筆而言的話。

每次被我follow的作者出新書,我都忍不住點名一下自己還在follow誰:村上春樹、Franzen、哈金、David Nicholls、狄波頓、米奇艾爾邦、整理教主藤原麻里惠,一點點松浦彌太郎,一點點John Berger....暫時記得住的是這些。說來真的也不多。

最期待的當然是村上、法蘭岑、哈金和David Nicholls,長篇小說是春蠶到死絲方盡的製作物,如果說文字領域有位階,長篇小說家絕對是金字塔的頂端,現在還有多少人願意花時間去慢慢爬梳文字的意涵、結構的卡榫和段落間的節奏呢?但仍有長篇小說家耗費大量心力吐絲結蛹,用古老的方式對抗著世界的更新變化,訴說著個人的文學信仰;可以說,一部作品就是一部福音書。

小說家是瀕臨絕種的生物,我們應該多珍惜。

orangebach 2015-02-16 00:26:42

我覺得厲害的小說家都滿開放的,基本上對於尖銳問題的渴望應該勝過溫和的問題;所以下次如果遇到哈金,你可要舉手問他的心路歷程和掙扎,他一定不會覺得受傷的。

《自由生活》這本書我也很喜歡,除了《南京安魂曲》對我比較有距離,以及《背叛指南》還沒讀,他其餘每本長短篇我都喜歡。因為我沒有當過異鄉游子,《自由生活》裡離鄉背井討生活的具體感受我無法感同身受,我喜歡主角在環境限制下掙扎、渴望和兩難,這些複雜的狀態是典型的東方人情結,非常親近而且描寫非常深刻。我還喜歡這本書的一點,其實也是哈金最吸引我的地方,他總是可以把安靜的生活日常寫得細膩動人,不用華麗的筆法和技巧,而是務實地用單純的描寫和敘述,以簡潔洗練的文字足以畫出一片天,諸如《自由生活》的結尾,是個很平常也安靜的收場,可是開展出來的格局和深度不同凡響。

我想問的問題,其實他多年以前接受《聯合文學》訪問時已經提過,他選擇用英文寫作,除了市場考量,有部分來自對國族的愛恨情結;我好奇這麼多年後,甚至從《南京安魂曲》之後,他也宣告開始選以美國人為主角、美國為背景的小說,他怎麼看待自己身為作家的身分認同這件事情;他釋懷了嗎?不得不接受嗎?還是有更廣大的市場考量?....我其實還是覺得不能用母語寫作對作家而言,是件糾結、帶有痛苦的事情,這是不得不的選擇,偏偏他又成名了,還被認為是具有美國傳統寫作風格的小說家,這其實是個很大的弔詭,我很期待他的答案。

你看我就沒有甚麼擔心刺不刺傷,小說家是熱愛尖銳問題的,他們骨子裡都是激進主義者。

留言中提到哈金對東西方人對於獨處的差異,不禁讓我想起Frazen在台最新翻譯作品《如何獨處》。不過這本書不是告訴人該怎麼獨處或者他自己怎麼獨處,反而在講現代人其實越來越無法獨處的困境,在此困境中人該如何保有一個人的空間,非常有趣。文字保有作者慣有的複雜語法、語言邏輯和說故事的方式--儘管這是一本雜文集,而且比小說更sarcastic,每篇文章都頗具份量,需花時間咀嚼,但這也是Frazen的迷人之處。

Velvet 2015-02-15 00:18:54

至於格主的問題,他在當年活動中也有提到一些類似的想法,當時至少提到了兩位作家,納布可夫與康拉德,同樣是以原本非母語的英語寫作,比較了他個人與這兩位大作家的風格。另外,我記得他有說到他在用英語寫作時,有時會刻意的使用一些一看就知道是外國人寫的用詞或句子,為的是凸顯與營造自己的風格,因為若要比寫得正統,寫得美,他是怎麼樣也比不上那些以英語為母語的作家,因此他必須要找到一條自己的路。

同時,他提到很現實的問題,他必須要生活,因此他在大學任教,他說他沒辦法像住在東北的一些作家(美國東北部),過得像是隱士般的生活,只寫作就足以生活下去(他沒有說是哪些作家,或者是有說但我也忘了)。

還有一點,他有說到不用中文寫作,是為了享有自由,因為若用中文寫作,首先他必須跟中國那麼多以中文創作的作家做競爭,這麼一來特殊性就沒有了,而為了在中國賣書,題材的選擇則更為受限,因此縱然他以英語創作會更慢,更痛苦,但是為了保有其自由性,這是必須的選擇。

以上說法皆憑當年參加活動的印象,若有錯誤請見諒,如果有其他網友能夠加以指正,在此先說聲感謝。

Velvet 2015-02-15 00:18:35

哈金在那年來台灣的活動中有提到,美國是個非常注重個人隱私的國家,在那樣的文化下,人人都允許其他人的特異之處,只要他不要干擾到別人,但是,這樣的文化,跟傳統中國文化非常不同,中國人比較習慣跟身邊的親朋好友有著比較強的關係,也因此,許多到了美國的中國人(或者說東方人),會非常的不習慣與不適應。雖然,(我心想尤其是大陸人),他們可以開始自由生活,但是,他們並不懂得如何自由生活,其中一點,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們不懂得如何與孤獨相處,不但要與孤獨相處,更要享受孤獨。

我想,哈金的意思是,自由生活亦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個代價,對於長久以來不那麼自由的中國人來說,或許很有吸引力,但是,一旦真正的去到了美國,了解到自由生活所要付出的代價,那麼可能就不見得是每個人都可以承受的了。而我本身是非常認同他說到在美國生活,要習慣孤獨,更要享受孤獨這句話。

前面扯了那麼多,終於要來到我想問的問題了(XD),請見諒,因為我的問題,正是從閱讀<自由生活>時所產生的。相信格主知道哈金的背景,六四發生之後,他選擇留在美國,我想問他的問題是,他選擇了這一條路,在他決定之後到現在,他對這個決定所產生最大的掙扎是什麼?當然,我知道這屬於很私人的問題,這也是為什麼我問不出口的原因,至於為什麼我想問,是因為我在讀<自由生活>時,從裡面看到了那種掙扎,而我同時相信書中主角所遇到的一些狀況,是哈金本人的投射。

印象很深的是,在當年參加哈金的活動時,我得到了一些原本不知道的資訊。原來,哈金被中國政府禁止入境,詳細原因當然在活動中沒有說明,不過好像是他參加了一些社團或活動,因此被中國政府禁止入境,而在當下,若沒有記錯,哈金好像有說到他的父母仍然在世,但是他卻無法回去探望年邁的父母,他的語氣,我至今仍難忘,也替他感到深刻的悲哀。

我甚至記得當年讀者提問的其中一個問題,某位應該是師大翻譯所之類的老師,提到<落地>是哈金第一本自己翻譯成中文的作品,問了一些翻譯相關的問題,不過因為他回答的內容比較專業,我就沒記起來了(或者是在哪本筆記本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