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scia Ch'io Pianga
開始準備去倫敦以後,從前在倫敦的點點滴滴就此浮現。
兩年前在倫敦的某個下午,我的樓友和我兩個人到Kensington Palace喝橘園下午茶。橘園下午茶人多,我們在門口乖乖排隊,後面排了兩男一女的英國老人家,該是一對夫妻和一個朋友吧。在前進的過程中,三人中一位女士問唯一的男士說:「有一首歌我好喜歡,但是我不曉得是甚麼曲子?」接著她就哼起一段連我都很熟悉的旋律,可是我跟她一樣說不出名堂。男士聽完後冷靜地說,這是韓德爾的XX歌劇的詠嘆調,真是無比地美麗~~~我伸長耳朵聽但沒聽出那究竟是哪齣歌劇,只聽到接著兩位女士就開始此起彼落地beautiful, beautiful起來。當時我其實更讚嘆英國人的文化素養,隨便喝個下午茶排隊也聽到有人談論古典音樂,要是這場景出現在台灣多好!
昨天早上在99.7,我又聽到這首韓德爾美到爆的詠嘆調,終於等到刑子青說出「韓德爾歌劇雷納德裡的詠嘆調讓我哭泣」再出門。
原來,這首美到不屬於人間的詠嘆調,便是「讓我哭泣」(Lascia ch'io pianga)。
歌劇的故事我也不多做介紹了,請大家自行Goo一下--我自己都還沒Goo,因為,Lascia ch'io pianga實在太好聽了,好聽到我頭一回因為一首詠嘆調想要聽完全整齣雷納德,不管它故事內容是甚麼。此時應該給大家十分鐘的時間,把自己有的Lascia ch'io pianga拿出來、放在whatever甚麼唱盤上,或者點出Youtube上面有的版本,靜靜地欣賞這首讓美麗二字遜色的詠嘆調。
(聽音樂所以要留白)
Lascia ch'io pianga曾經出現在電影中,我所知最著名的場景該是電影「絕代艷姬」(Farinelli)的最終幕。這位號稱十八世紀最偉大的歌劇名伶--但他是假聲男高音,臨終時回顧自己輝煌燦爛的一生時,主背景就是他在舞台上獨唱Lascia ch'io pianga,悠揚的歌聲中滿溢著他的怨懟悔恨空虛孤單,情緒滿漲,但是不煽情--這或許也是巴洛克歌劇的好處,結構的限制讓情緒維持在極佳的表面張力,不會任由聲樂家肆無忌憚地詮釋。每一句Lascia ch'io pianga(我算過大約出現過四次),一層一層緩緩遞進卻如此地充滿能量和力道,下一句永遠比上一句有多一點的free style,同時更滿、更強烈。直到最後一句的時候,Farinelli特意地飆了一個幾乎不可能、連女高音都未必飆得上去的花腔高音,全場歡聲雷動、起立鼓掌,恰與Farinelli內心狀態和臨終現實形成強烈對比,真個是「可憐他起高樓,可憐他樓...」,聽完不禁汗涔涔而淚潸潸。
通常聽到一個愛到無可自拔的曲子,便會開始重複聽,那天我在Youtube上面聽了不下十個版本,包括古樂團伴奏、管弦樂團伴奏、鋼琴伴奏等版本,還有一個改成爵士樂的版本。雖然此曲甚受假聲男高音偏愛,網路上可找到好幾個Phillipe Jaroussky在不同場合的版本,我認為女中音或者女高音仍最適此曲。
人聲的音色,我這樣聽約略分為上層和底層兩部分。上層就是我們耳朵馬上聽到的聲音靈動、轉換之處,聽得出喉嚨、聲帶的運用,帶起聲音的起伏、周折和繚繞,通常聲樂家也運用部分表達演技、表情和情緒等自己的詮釋。聲音的底層是在上層之下一種聲音具有厚度的質感,很難具體形容,大概像煎得完美鍋貼或水煎包的底部,那種金黃酥脆又固著的存在;聲音的底層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和表現,它的功能在於賦予上層穩定的基礎,讓聲音聽來具備光澤和飽和度。女中音或女高音比假聲男高音更適合此曲的原因,便是她們的底層音質還是比較飽和和帶有光澤,聽來不會有種一戳就破的感覺,而假聲男高音很容易因為是假音,讓整首詠嘆調聽來像是飄在天上。
在聽過的女高音中,我個人最喜歡西班牙國寶卡芭葉的鋼琴獨奏版本。卡芭葉的外型(包含長相和身型)在所有女高音當中,我私下評為倒數第一,可是卡芭葉的音質真是上帝賦予的禮物。卡芭葉音質的密度和細緻在女高音當中是罕見地高,也因此聲音聽起來會讓耳朵感覺比較沉重,我相信或多或少也限制了她在歌劇角色的選擇,尤其是些需要表現聲音上層的靈動感的角色;但是古典時期的詠嘆調,不耍那麼多花腔,要得是聲音的穩定和持續時,卡芭葉的聲音真是令人為之傾倒。
在這首五分鐘左右的詠嘆調裡,卡芭葉並沒有甚麼驚人的詮釋,坦白說,她只是非常務實、穩定地唱好每一個音、唱滿每一個音、抓對每一個音的時間、該停的時候停,不誇張地換氣;或許也因為如此,她唱的特別慢,時間特別長。多數聲樂家都會在後段每一句lascia ch'io pianga做些即興變化,最經常出現的狀況是在最後一段來幾個高八度音,卡芭葉也不例外,可是就是怎麼拉就是非常自然,而且維持著底層的厚度和質感,並沒有因為拉高音便稀釋了既有的質地,而顯得乾澀、勉強。
上周六重讀英國藝術評論家John Berger的《觀看的方式》(Ways of Seeing),文中指出我們所觀看的影像和藝術不是獨一無二的存在物,而是會與我們發生關係的。這份關係不是只有觀看那麼單純,而是深受各種不同時空背景、社會變革等大環境條件所影響,造就人們對於藝術的看法,也影響藝術與人們的關係;基本上受新馬克思主義的知識建構論影響,所以we are what we see; what we see is what we are; what we see is our own choices.
至於如何看待藝術,你可以選擇如同專家學者般,將藝術當成神祕的歷史遺跡來看待,也可以選擇全面接觸藝術、試圖讓藝術與各種經驗面向產生關聯;這是每個人的選擇。雖Berger留下開放的答案供人選擇,他個人主張自是前者。
聽音樂何嘗不是如此呢?有時難免在聽音樂的時候會驚覺,問自己聽的究竟是音樂本身還是聽自己?到底已經很大方地把自己的空間開放給音樂了,還是仍然讓自己很多腦裡面的思緒判斷占據著空間?但我覺得聽音樂比看畫容易是,從生理的角度而言,聲音比視覺的刺激更強也更直覺;只是接觸音樂、待在音樂裡需要時間,而接觸畫、看畫用不著耗費時間,而且觀者掌握百分百的主控權--隨時要走便走。而現代人最沒有的便是時間,所以終究視覺還是最強勢。
前陣子,因驚覺到台灣人不愛聽音樂以及音樂的品味如此失格而感到失落,這種失落在聽見一首諸如Lascia Ch'io Pianga如此美好的音樂時,尤其顯得更嚴重,不過最終仍是以調低自己的期望值,並且持續自私地、自顧自地聽音樂作收。
well, 沒甚麼結論的文章,我想也寫得差不多了。
版主,
恭喜您又要去倫敦了,
也恭喜我們應該又有精彩的音樂經歷可看了。 :)
提個不相關的,只是行文小誤;
您第二段「後面排了兩男一女的英國老人家」,
據後文看來應該是兩女一男吧?
Lascia Ch'io Pianga讓我憶起多年前的今井信子演奏會,
她的安可曲便是此曲改編中提琴獨奏,如泣如訴,
奏畢之時,只希望不要太快響起掌聲...
是讓我印象相當深刻的改編。
對對~~~
謝謝你的指正,沒錯,的確是二女一男。
Lascia Ch'io Pianga的確有很多改編的版本,
倒是沒聽過中提琴的。
等下找來聽聽。
我也滿高興要去倫敦的,今年變數有點多,
希望能夠成行。
當然也謝謝支持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