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女一周心情紀要
破病進入第二周,依舊沒聲音,但其他部位都是健全的。
有時候想,會不會就這樣變成啞女呢?根據這一周來當啞女的經驗,我發覺不能說話真的很弱勢,尤其在焦慮的台北,馬上就矮人一截。如果遇上愛逞口舌之利的打嘴炮一族,那更是只能坐在旁邊裝點頭含首了,世上最浪費時間,莫過於此。
妙就妙在我只有聲帶發炎,其他都是健全的,絲毫病態都沒有,每天還是一堆人跑來我跟前劈哩啪啦講一堆話,或者匆匆忙忙撥電話給我,然後面對我有口難言,或者話筒這端氣若游絲的氣音,對方才恍然大悟,啊,她現在不能講話。好處是,你真的有個推諉塞責的正當理由了,可以大辣辣的休息、大辣辣的慢下來好好做每一件事情,因為你不能講話,人家也會盡量不找你講話,突然時間多了許多。
破病同時,遠在台中的外婆身體略有不適,她每天都精神不濟,上呼吸道有些鼻塞、耳朵有點耳鳴,偶爾有點頭暈,有點中暑徵兆,已經持續了一、兩周,她心情很差。
八十九歲的她,每逢身體精神不佳,就開始覺得熬不過今年,尤其今年年初時,她看了農民曆上的流年,說她今年是大限,從那時起,就一直記在心裡。現在又不舒服,她更覺得走到盡頭,上星期,拜託我母親到教堂找神父,去幫她安排一個臨終告解。上周日做過臨終告解後,我媽說外婆心情輕鬆開朗許多,身體也逐漸好轉,大家才鬆口氣,可恨現在仍然不能說話,無法打電話回家問安,希望周末前結束啞女生涯,才能跟外婆多敘敘舊。
家裡對於生死的問題,向來有提前準備的習慣。這種事情說「習慣」,外人聽來免不了感覺奇怪,但若知曉我家過往,也就不難理解。
在我五歲的那一年,我父親和我爺爺在同一年內相繼過世,這兩件事情讓家人們對於生死的突然有深刻的體會。剛開始,我們暗暗覺得可能是命中哪個環節出了錯,所以全家每個人都改名字,不過當時要改名字沒像現在這麼容易,因此僅止於私下改名、私下在家裡叫那個筆畫比較好的名字。也從那時候起,家人們開始注意飲食、居住環境、買保險、甚至命理這種事情,然後我媽一有多的錢,早早就買好我外公、外婆的陰宅。至於我媽自己,她大概在十年前就交辦我她的陰宅要怎麼規畫,如果我不照辦,她鐵定會每個晚上都跑來吵得讓我睡不著。
我外婆更妙。大概在二十多年前,家附近的菜市場來了一個很會做古早繡花鞋和繡衣的攤販,手工很細,街坊鄰居的婆婆們紛紛都跑去找那人做壽衣、壽鞋,心想反正遲早用得上嘛;我外婆也不例外,也跟人家一窩蜂做了一套,拿回來以後,衣服掛在衣櫥裡,繡花鞋放在鞋盒裡。外婆做事仔細,總是在鞋盒外面寫上標籤,這樣一看就知道裡面是誰的甚麼鞋子,這個繡花鞋的鞋盒的外標籤是:媽歸西紅鞋。
幾年前,有一回某任男友在家中廚櫃看到這鞋盒外標籤,一整個驚地問我:「這是做甚麼?」我解釋完原委給他聽,他仍感覺不可思議,怎會有人家裡這麼直率地擺著喪禮用品呢?好笑的是,後來我外婆身體略為發福,衣服穿不進去,鞋子也穿不下了,但那配備仍齊全地躺在家裡的某個角落。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外婆的年紀已非當年,她現在一點風吹草動,都會不自覺地令她想起人生的終點--雖然我的直覺是她該會再活十年,雖然再活十年對她也未必較好--然後每個人都聽得戰戰兢兢。有回我媽送我去搭高鐵北上的時候,聊起我外婆,她說,其實想想,我外婆的日子正如他自己所講的,已經是倒過來數的了,跟我們還是正著數的不同,她說我們能做到的很有限,不過盡量讓我外婆跟我們都無憾,才是最重要的。
我媽說得很對,於是我也沒再說甚麼,看著車窗外清晰的景物,由近而遠逐漸淡去;而我們,也只能坐在車子裡往前走,朝著那眼前的目標行路,頭也不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