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右腳已經踩進路上的坑洞，而右腳踝也已經發出悲鳴，此時你會繼續前往你要去的所在？還是掉頭找醫生？

結果我帶著一隻跛腳去逛誠品書店。為了湊買一千打八五折，一口氣買了四本詩，買的理由各自不同，有的為書架上非有一本不可(Wordsworth詩選)，有的為詩人寫得好(鴻鴻詩集《女孩馬力與壁拔少年》)，有得為詩集概念頗具創意(幾本《現代詩》詩刊)，最後輕鬆跨越八五折門檻。

夏宇是聰明靈慧的詩人，寫詩有他/她獨到的「ㄎㄨㄧˋㄎㄠˋ」(中文應該叫做口氣吧)，文字、語意的串連很巧妙，而且她極力在型式上求變化，這個優點(或說外露的才氣)緩和了她詩作中的隔層和低溫。相較於夏宇，鴻鴻平常樸實接近口語，許多詩寫來頗像歌詞，沒有那麼多的隔層和交錯的針腳，所以我們猛一看，詩是好讀的，仔細一看，才會發覺「好讀」其實不是一整坨如棉花糖的感受而已，其中有著精準、犀利，甚至行動，在直接的語言之下是詩人感性的基底。我想鴻鴻的詩是接近他個人真實的。

鴻鴻詩集《女孩馬力與壁拔少年》，是一個綜合詩集，包含了社會運動、詠物、抒情、俳句等不同樣貌作品。不過最動人的其實是詩集的後記，詩人說明了創作本詩集的動機，以及對未來的期許。aNobii網路書架上與我同有這本書的人，曾經有個評語，「這本書只要有後記就可以了」；我雖不同意，但也足以窺見這篇後記是有趣的。


*******************************************************************

後記(出自鴻鴻詩集《女孩馬力與壁拔少年》，寫於2008/12/31)

跨年冷雨霏霏，我兩度進出不同醫院的急診室，探望同一位企圖自殺的好友。我書包帶了一本詩集，預備守候的時候看，卻始終沒拿出來。文學在面對許多生命情境時，實在緩不濟急，甚且只顯得隔靴搔癢。

養了流浪貓之後，卑微的生命帶給我幾許堅定的力量。還以為人到中年，世事看盡，未料半年來又經歷了情感的幾度劇烈波折。我原本就意識到每個人其實都是瘋子，現在更體會出，「正常」紙是不堪深究的偽裝，「反常」才是常態，尤其在情感上頭。看著在深不可測的泥沼中愚蠢地跌倒、攀爬的自己，對幸福的渴望如此單純卻如此遙不可及。幸而有詩拯救了我。如非寫出了一些可能是自己最美及最悲傷的詩，我或將已不知在哪顆星上漂流。

2008也是格外黯淡的一年。西藏再度被鎮壓、加薩繼續被轟炸、樂生終於被拆，連抗議政府箝制人權與言論的學生運動，迴響之冷淡也前所未有。是的，之於更多人來說，對幸福的渴望如此單純卻如此遙不可及。然而詩可拯救得了她們？

小時候喜歡逞口舌之快，母親聽不下去時，訓誡我：「那些說了沒用的話，就不要說。」過了幾十年，我突然懂了，之於文學，母親比我更明白得多。

剛好讀到呂赫若發自1935的質問：「抒發彷彿虛無的氣氛才能醞釀出如詩境般的詩，這些我完全無法了解。我們的詩就是那樣嗎？」彷彿直指今日。

如果詩不能提醒自己、喚起行動，我們真的幸運到，有一天這世界可以自然醒嗎？

我期待著，書包裡掏出的詩集可以讓我毫無愧色地，為我預備放棄生命的朋友大聲朗誦。

每一天都是革命前夕，每個明天都是一個新的毀滅或新的可能。女孩心中的少年，少年心中的女孩，一起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