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九月一日，富比士雜誌（Forbes ）以Wall Street’s China Stock Gambit為題，報導一位中國石油設備公司女富豪郝婷在新加坡星展銀行私人銀行開戶，購入高盛、花旗、匯豐和瑞士銀行等股票，虧損一千萬美元並積欠銀行一千兩百萬美元的事件。

兩天後，九月三日，類似事件出現了台灣版。一則中央社的外電新聞，登上台灣媒體版面：學者張子文在星控告德銀造成他投資虧損四千八百萬美金（約合新台幣十五億八千萬元）；金額整整是郝婷的四倍。

十五億八千萬元有多少？以仁愛路帝寶每坪一百五十萬的價格，至少可買十五棟。這些錢，就在一年內蒸發到空氣裡。

九天後九月十二日，我在敦化南路上的星巴克，坐在張子文對面，跟他喝咖啡。

張子文今年六十五了，有著典型科學家瘦削且略為駝背的身材。終身投入研究的書卷氣，與他身上的牛津布襯衫交互輝映，有著溫文儒雅的面容。站在他身邊的律師，圓滾滾的身型，配上ic! Berlin與日本工藝設計品牌 .9999合作的限量眼鏡、Cartier的Santos機械錶，和腳上TOD’s豆豆鞋；他一坐下，游泳圈悄悄鼓起。兩個人構成極大反差。

中壢是張子文的故鄉，他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家管，家境並不好；從小就會念書的他，喜歡念書，也希望靠念書在學術圈闖出一條路，他也如其所願成就了自己。

因為張子文自己是過敏體質，因此投入免疫學，鑽研免疫球蛋白三十年。在他發明治療嚴重過敏性嘯喘的藥物Xoliar之前，國際學術圈一直質疑免疫球蛋白對抗氣喘的功能；堅持二十多年，終於通過各種實驗證明，他的發明為他贏得國際聲望，Xoliar並獲得認美國、英國的認可，成為全球通用藥物。

二00七年三月間，他聽從前妻的建議，把自行創立的研發公司Tanox賣給全球最大生技公司—基因科技（Genentech），股票利益實現後獲利一億一千八百萬美金。

長年與實驗室為伍的張子文，過去戶頭裡最多也不過四、五十萬美金，現在突然擁有一億多美金，他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於是透過朋友介紹香港德意志銀行私人銀行的人，最後決定0七年八月在德意志銀行開戶，存入兩千六百萬美金，初期先做定存和購買債券。

三個月後，0七年十一月，張子文在銀行理專介紹之下，參加一個名為「折扣股份買賣計劃」（Discounted Share Purchase Program, DSPP）。DSPP是銀行包裝出來的行銷詞彙，這玩意兒的學名稱為「累積看空期權」（Accumulator），在銀行界取其類似發音，私下有個令人不寒而慄的俗名：「晚點宰了你」（I kill you later）。

累積看空期權的玩法是這樣宰人的：

1. 私人銀行鎖定高淨值客戶，告知客戶可以在合約期間內，每天以八折市場價格購買特定公司股票。

2. 如果日後股價上漲超過簽約當天股價一定比例(如三%或五%)，此合約就結束，但客戶仍必須買足當月應購買的股數。

3. 如果股價下跌超過簽約當時客戶所買進的價格（即八折市場價），客戶需以原買進價格購入雙倍股票，一直到合約期滿為止。

4. 如果客戶想要中途解約，必須一次補足合約到期時(通常是一年)的股票量，且需支付違約金。

這對買進的客戶非常不利，雖然便宜買到股票，可是卻把自己控制風險的權利全數讓渡給銀行，自己無法停止遊戲。反過來當客戶賺錢，銀行隨時可以停利出場。簡直是浮士德的交易。

在二00七年十一月十九日到十二月十二日間，以及二00八年二月，張子文一共簽訂三十四份DSPP契約，以七到八折股價購入花旗、瑞銀、法國興業和美國華盛頓互惠等四家銀行股票，每份契約為期一年。一開始，股票持續上漲，二00七年底開始，隨著次級房貸風暴開始延燒，張子文買進的股票一路狂瀉，但瀉得越多、買得越多也賠得越多，按照合約，她根本來不及賣。一年不到，他便虧掉四千八百萬美金。

「三十年來的心血結晶，就這樣一半不見了。」他這麼說。事情剛發生的幾個月，張子文非常沮喪，他覺得自己無法再相信人了，「我們做學問的，一年到頭看多少power point，每份.PPT上面都有presented by誰誰誰。這句話在學術圈是至高無上的，如果這句話是假的，這個present的人是一輩子逐出學術圈的。所以銀行的人開始用PPT說明，上面也有presented by誰的字樣，我毫不遲疑就信了」。這話聽來天真，他卻說得相當認真，反覆重講了好幾次。

就在他非常沮喪的那幾個月，實驗幾乎停擺，但仍然抽空參加幾個新藥物發表會，每次當他演講完畢，都會有很多氣喘病友上前來向他致意，謝謝他發明的藥物，讓他們在發病的時候，免於像鄧麗君因氣喘而死的恐懼。

「我聽到他們的感謝，便又感覺力氣回來了」，張子文談起病友比談起虧錢還動容，「你知道嗎？即使我虧了那麼多錢，我還是認為我是blessed人。從我小時候家裡那麼窮，然後憑自己的努力能站上國際舞台，最後還賺了那麼多錢，我很幸福」。

我問他，為什麼會選擇回來台灣？(只要遇到在國外呆上許久且有些成績的人，都習慣問上這問題)以他現在的學術聲望，國外的研究機構應該都爭相邀請吧，為何會選擇設備器材環境都差人一等的台灣？

他的眼神秀出：我的問題很奇怪。「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啊。我家都在這裡啊，我當然要回來」。他的家就在南港中研院的宿舍，每天深居簡出。一大早起床後，與老婆一起出門進實驗室做研究，下班回家吃個飯再進書房，兩個人在一個書房裡、各據張書桌，繼續思考讀書到入睡，歲歲月月年年；沒有嗜好，沒有社交。「我想繼續多幫助一點人，讓更多的人可以因為我的研究而受惠」。

我們中午前離開了星巴克，他要與老婆吃中飯，然後載她去機場飛美國做研究，我看著他背影，百感交集。

我想，就算一個人或一對人已經可以解決孤島上的大小事，再陌生的生活終究還是要均衡發展，再齷齪現實終究還是要體會溝通，再獨立自主的個人終究還是需要幾個徹底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