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地想念起王母。

王母是部門之前的大老闆，握有生殺大權的那一個。一個月前，因為內部人事變動，王母升官了，她更上一層樓，負責掌管整個公司的營運。大家都高興到鼓掌，但鼓掌不是為王母升官高興，是為王母離開部門掌權而高興。相信大家或多或少都可以了解那種「暴政必亡」的快感。

兩年多前我來到現在的公司時，電話裡，我跟我媽提到老闆，稱她「王母」。我媽說，你們辦公室會給老闆安這樣的名號，可見貴大公司壓力有多大了。而一個女人，竟被員工在背後安上「王母」這樣的外號，也可見她是多不可親。

我媽再精準不過。王母，與其說她是部門主管，不如說更像是羅馬帝國時期的執政官。領著元老院的人，為整個王國做決定，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她有她自己的規範和要求，她認為如果達不到這樣的規範和要求，就是不敬業；對她來說，一個錯字，不敬業；檔名開錯，不敬業；開會沒準備，不敬業；再小的事情沒回報，不敬業。她認為那與亡國興邦無異。

 

王母有四絕：一絕罵人；二絕嚇人；三絕讚美人；四絕留人。

 

●一絕罵人

 

王母罵人，業界知名。按照同事的說法，那種罵法會讓受罵者無地自容，旁觀者無比同情，簡直是種心靈凌遲。也因為如此，造就本公司極高流動率。

曾經有位同事半夜十一點鐘接到王母罵人電話，因為他的報告裡寫錯一個字。那通電話長度為一小時，從錯一個字起談到「我懷疑你是否適任」，掛上電話後，隔天我同事便遞出辭呈。

每逢周二，我們要開例行會議，此會議非常重要，王母總是要領著我們一同檢討成品，做最後的確認與修整。公司有位同事神經極度大條，那回被王母從頭檢討到尾，整整兩個小時，到最後王母終於累了，但仍然罵我同事一句：「XXX，拜託你好不好，我還要罵別人耶。」其他同事在旁邊在心裡偷笑成一團，然後好感謝那大條同事。

 

●二絕嚇人

 

如果光是嚴謹嚴苛加兇悍，也就罷了。偏偏王母也具備所有主管的劣根性，喜歡測試部屬的反應，喜歡嚇人。好比有一回，公司來了一群新人，正在接受員工訓練，其中有部分是王母親自訓練。課程中，王母講著講著，突然天外飛來一句：「你們知道妳們不會全部都被留下來吧？」那六個人當場剉在等，臉色一片驚恐。

「因為這裡只會留下最優秀的人」。王母說。「話說回來，這裡也未必是很好的入門階，如果妳們可以在別的地方歷練一下再來，也未必件壞事」。

可以想見那群菜鳥心裡是多驚了。但是王母的真正用意是在測試這些人的反應。

我進公司的時候，連我一共兩個人。我們要跟著開每一種會，以快速上手。某個星期五的下午，我們兩個窩在角落一起開會，王母冷不防地抽問問題，我嘴巴比較快，連續幾題都搶得頭香；第四題的時候，王母對我旁邊的同事說，「你要加油了...你一題都沒答到」。全場鴉雀無聲。

●三絕讚美人

事總有陰陽兩面。王母罵人堪稱一絕，王母論功行賞時也是很絕。公司有人得了獎，她一定請客吃下午茶之類的，然後吃之前一定來頓感人肺腑的致詞；有人作品很優秀，她一定用響徹全辦公室的音量讚美你，讓你羞赧到無地自容，分不清楚是被罵還是被稱讚。

有一回我們到「乾杯」聚餐吃燒肉，「乾杯」有個很有名的小遊戲，叫做親親牛五花，意即只要當桌有人願意現場接吻，馬上贈送牛五花一盤。當晚，我們安排好暗樁要拱王母跟她老公親親，大家都暗爽，這次可以整到王母了。

酒酣耳熱，終於開始親親牛五花的遊戲了，我們盡全力拱王母親親，沒想到王母二話不說，喝了一杯酒，等氣氛炒到最高點，王母把老公拉起來，她老公也很豪邁地把棒球帽的帽沿轉到後方，兩個人就親超過十秒！重點是：他們在喇舌！喇到他們陶醉到不行，我們這些小員工又開始臉紅心跳起來。喇完之後，王母說了一句：「這太小兒科啦，你們！」

 

●四絕留人

 

因為公司流動率實在太高，王母練就一身留人本領。

 

當王母得知一位資深同事有離意後，她約了同事吃飯。從六點半一路邊吃邊講，都無法打消同事的辭意。九點半，餐廳要打烊，全部只剩下這一桌，服務人員頻頻暗示她們離開，氣氛很尷尬：王母完全沒有退意，同事辭意甚堅想早點回家，但餐廳又催他們離開。

 

誰想到王母使出殺手鐧，跟我同事撂狠話：「你要是不答應留下來，我今天就耗在這家餐廳裡！」我同事簡直驚到不行，怎麼會想得到會有老闆耍賴撒潑到這種程度呢？最後為了餐廳員工可以回家休息，她只好答應留下來。

 

王母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山大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過不寬貸，有功不錯判。她很滿意自己建立起一種「有努力有收穫」的價值觀，但卻造就同事們怕事、怕麻煩的習性，畢竟爭功不成，反而會被倒打一耙。那與其冒風險，還不如自求多福。

王母走後，辦公室變得平靜多了，新任老闆亟欲想改變王母造就的緊張風潮，頻頻輸入關懷與愛心。沒有緊張是好事，但卻也少了份因為緊張帶來的存在感；過去的工作目標是王母，現在沒了王母，一切似乎空虛起來。同事做事開始可有可無，有一搭沒一搭，更妙的是，竟然開始爆出一波一波離職潮，辦公室士氣其實很低落。

於是我開始想念起王母。我想念王母在時的肅殺氣氛，那至少讓人精神為之一振；我想念王母做決策時的當機立斷，那至少讓會議節奏明快；我想念王母嚴刑拷打，那至少鞭策我們時時儆醒、多做準備。雖然我這樣說，鐵定會被同事嗤之以鼻：「那是因為你被罵得不夠多！那是因為王母喜歡你！」但我打從心裡仍然懷念過去那個讓我只想求生、軍事教育一般的環境。

最後以一個小趣味結尾。

今年有段時間，王母在辦公室裡週期性大發脾氣。於是我偷偷為王母造了一組字，如下：

wangmu，王母，名詞，指氣勢萬鈞地發脾氣到歇斯底里收場的人。
wangmuism，王母主義，名詞，指一種不擇手段、追求完美為名，以實現特有的目的意義，但到最後卻是手段取代目的，意義消解於過程的合理化說法與邏輯。
wangmuist，名詞，王母主義者，信奉王母主義且努力執行者。
wangmulize，王母化，動詞，指氣勢萬鈞到歇斯底里的氛圍，影響到周圍。
wangmulized，被王母化，形容詞，指人已經逐漸從正常轉為王母樣。
wangmutual，王母的，形容詞，指某些人事物原本就有王母的特質。
dewangmulized，去王母化，形容詞，指努力去除王母特質，以致回歸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