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06 08:01:30orangebach

所以我們就來讀一篇引言吧:取自《獵捕獨角獸》

父親是甚麼形象?

對麵條來說,父親是鼎泰豐的原盅牛肉湯。
對老娘來說,父親等於重男親女。
對饅頭貓來說,父親就是個公務員。
對Francis來說,父親曾經是提款機。
對我大學同學來說,父親是永遠的靠山。
對我研究所同學來說,父親是這輩子最想拋開的印記。
對我來說,父親是叫我丟臭襪子到洗衣機的人。

前年過世的寇特‧馮內果(Kurt Vonnegut),美國知名的小說家,以諷刺、荒謬的筆法,終身寫作反戰主題的小說,作品包括《第五號屠宰場》、《貓的搖籃》。

今年,台灣翻譯出版了他尚未付梓的短文,集結成書為《獵捕獨角獸》。書中的序是寇特的兒子馬克所寫,得以更親近大師的形象與心靈。我沒有讀過馮內果的書,但讀完這篇序,我會挖出書架裡的《第五號屠宰場》讀上一回。

周六就是父親節了,所以我們來讀這篇引言,並且用這篇文章跟父親們致意吧。

作者:馬克‧馮內果(Mark Vonnegut)
名稱:我的天才老爹

對我父親而言,寫作是種心靈活動,是他唯一真正相信的事情。他有撥亂反正的理想,但從沒想過自己的著作會對事事的發展產生那麼大的影響。他是以約拿、林肯、梅爾維爾,以及馬克吐溫為模範的。

他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改自己的文章,不斷喃喃寫下念著自己剛寫下的文字,搖頭晃腦,比手畫腳,反覆更動語調和節奏。然後,他會停下來,若有所思地撕下打字機上那張打了沒幾個字的白紙,揉成一團,丟到一旁,從頭來過。成年人鎮日做著這樣的事,似乎有些奇怪,但我當時只是個懂得不多的孩子。

他在語文方面有過人的天分。到了八十幾歲,玩起《紐約時報》的字迷還是速度飛快,不但一筆在手就可以玩得興味盎然,而且從來不需要別人的幫忙。他從沒上過拉丁文的課程,但我只要告訴他句尾的那個字眼是動詞,他就能夠直譯我的拉丁文作業。不論是小說、演講稿、短篇故事,還是書籍封面上的短評,他下筆都是字斟句酌。如果有人認為寇特的笑話或散文是靈感泉湧、不假思索就寫出來的成果,那麼這個人一定不曾寫作。

他最喜歡的笑話之一,是一個推車走私販的故事。多年來,海關每天都仔細搜查這個走私販的推車。
最後,再走私販金盆洗手的前夕,海關終於忍不住問他:「我們已經是朋友了。這麼多年來,我每天都仔細搜查你的推車,你究竟走私了些甚麼?」
「我的朋友,我走私的正是推車啊。」
寇特每次說起這則笑話,總是笑彎了腰,頭趴在腿上,抬起頭看著旁人。如果他笑得咳起來,則不免讓人擔驚受怕。

有一次,我花了一個星期寫一篇文章,結果只換得五十美元的稿費,不禁發起牢騷。他對我說,想想看,如果那兩頁文章是一篇宣傳我寫作能力的跨頁廣告,那得花掉我多少錢?

只要同是寫作人或是有意寫作的人,寇特都會特別珍惜,而且不吝於幫忙。我不只一次看他拿著話筒,對著某個不知怎麼而打電話來的醉鬼,俺慢而仔細地說明如何編寫故事或笑話,談著推車走私販的故事,談著自己的工作。
「誰打來的?」
「不知道ㄟ。」

寇特一旦提筆寫作,就像是踏上了一場長征。藉由以往的經驗,他知道自己只要不斷前進,就可能無意間遇上甚麼好事,再經過修改精進,即可化為自己的作品。不過,這種情況雖然發生過許多次,寇特還是沒甚麼自信。他總是擔心自己隨時可能江郎才盡,也擔心自己顯而易見的成就不免煙消雲散。

他擔心自己腿太細,網球打不好。
他總是吝於挪出時間取悅自己,不過寫出好作品時,倒是掩藏不住發自內心的欣喜。
他人生中最不快樂的時光,就是遇上「瓶頸」,寫不出好文章的時候。這種時期可能持續幾個月,甚至長達一整年。他為了突破瓶頸,大概甚麼方法都試過了,但就是無法坦然面對心理諮商,而且對心理諮商的效果也總是抱持著懷疑的態度。在我二十出頭的時候,他才有意無意地透露,說她害怕心理治療會把他變成正常人,從此與世界相處融洽,如此一來,他的寫作生涯也到盡頭了。我只好安撫他說,心理醫生絕對沒有那麼高竿。
他曾對我說:「如果你寫不出條理分明的文字,那麼你的思緒大概不像你自以為的那麼清楚透徹。」你如果認為他的哪一篇文章寫得理路不清,你也許是對的。但為了確認起見,最好再讀一遍。

一個在經濟大蕭條期間生長於印地安那波里斯的小孩,立志成為作家,而且是名作家,結果他真的實現了理想。他遭遇了哪些困難呢?可以說她屢敗屢戰,往牆上丟了許多義大利麵,所以培養出敏銳的眼光,知道甚麼樣的麵條才黏得住。

我十六歲那年,他到鱈魚社區應徵英文教師,但沒有被錄取。我母親說她曾經用假名到書店訂購父親的書,好讓他的作品至少能夠陳列在電裡,只盼會有人注意到。五年後,他出版了《第五號屠宰場》,結果出版社以百萬美元和他簽了一份出版多本著作的合約。我們花了點時間才適應。現在,大多數人回顧過去,總認為寇特在寫作上功成名就是「理所當然」的事。在我看來,這樣的結果根本是說不準的,事情也有可能不這麼發展。

他常說他成為作家事不得不然,因為他對其他工作都不拿手。他的確不善於當員工。一九五○年代中期,他曾經受雇於《運動畫刊》。他報到上班,老闆要求他寫一篇短文,報導一匹賽馬跳過圍牆、試圖逃跑的新聞。寇特盯著白紙,看了一整個早上,只打這幾個字:「那批馬跳過了他媽的圍牆。」然後拂袖而去,再度恢復了自由業的身分。

我從沒見過像他這樣,對飲食興趣缺缺的人。部分原因是他抽菸抽得很兇。他有一次抱怨自己活太久了,我說,這是因為上地想知道一個人就竟可以抽多少菸,也想知道寇特在下一刻會說出甚麼話來。他常說,自己想說的話都說完了,但我始終不曾認真看待他這句話,因為他從四十幾歲起就一直這麼說,結果到了八十幾歲還是一再出人意表,不斷寫出令人拍案叫絕的作品。

世界最激進大膽的想法,就是認為努力工作、努力思考、努力閱讀、努力寫作,以及努力付出也許有其意義。

他是個深信過程具有奇妙力量的作家--他認為寫作過程對他極有效益,而閱讀過程對讀者也可能有同樣的影響。他非常珍視讀者付出的時間與精力。他以發自內心的情感與人產生連結,因為他明白內容不等於整個故事。寇特向來有如一道門檻或關卡,讀者一旦叩關入門之後,從此就看得懂其他作家的作品了。
「有人高中畢業之後還會看我寫的東西嗎?」

他教授說故事的方法,也教導讀者如何閱讀。他的作品往後還是會持續產生這樣的效果。他一向具有顛覆性,但不是一般人以為的那樣。在我所知的人當中,他是最不瘋狂的一個。他不吸毒,也不飆車。

他總是努力當喜鵲。他一直認為伊拉克戰爭不會發生,直到戰爭爆發的那一刻為止。這件事讓他心碎,不是因為他在乎伊拉克,而是因為他熱愛美國,而且他深信這個孕育了林肯與馬克吐溫的國家與人民必然會設法走上正道。他和當初移民來美的祖先一樣,深信美國能繩為世界的燈塔與樂園。

他不禁認為,與齊要花這麼多錢在遠方轟炸破壞、奪人性命,導致世人對我們深惡痛絕且心存畏懼,還不如把這筆錢投入公共教育和圖書館。相信他的遠見中將獲得歷史證實,甚至可能早已證實了。

閱讀與寫作本身就是顛覆性的活動,崎所顛覆的既定概念就是:世事發展沒有其他的可能性,而且你孤立無援,從來沒有人和你有過相同的感受。讀者閱讀了寇特的著作,就會發現自己原來有能力影響事間的事物。只因為它們讀了一本為不足道的小書,世界就從此改變。想想看,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

大家都知道寇特性情抑鬱,但大家都知道的事,通常有充分的理由讓人懷疑。他的確不想快樂,也說過許多令人沮喪的話,但我真心認為他從來不曾鬱悶過。他就像是個外向的人,卻想表現出內向的模樣;善於社交,卻想獨來獨往;人生中充滿幸運,卻寧可遭遇不幸。他是個樂觀主義者,卻刻意擺出悲觀的姿態,希望藉此引起眾人注意。直到伊拉克戰爭爆發,而且他的人生也走到了盡頭,他才真正陷入憂鬱。

他曾經因為服藥過量被送到精神病院。那起事件令人覺得詭異又離奇,但我們從來不覺得他真的有生命危險。才不過一天,他就在交誼廳裡蹦蹦跳跳,打著乒乓球,交起朋友來了,感覺上就像是他想要模仿精神病患,但表現得不太具有說服力。
醫院的心理醫生對我說:「你爸爸患有憂鬱症,我們要開抗憂鬱的藥物給他。」
「好吧,可是他完全沒有我在憂鬱症患者身上看到的那些症狀(編按:馬克馮內果是名醫生)。他沒有懶洋洋的模樣,看起來也不哀傷,而且吸收知識還是很迅速。」
「但他確實企圖自殺,」心理醫生說。
「ㄜ....算是吧。」在他服下的所有藥物中,根本沒有哪一種達到會中毒的劑量。其中最多的就是泰諾,但也差不多只到具有療效的分量而已。
「難道你認為我們不該開抗憂鬱藥物給他嗎?我們總得做些甚麼吧。」
「我只是覺得我該告訴你,他看起來不像憂鬱症患者。我很難說寇特怎麼了,但我絕不是說他完全沒問題。」

我的書迷和寇特的書迷不太一樣,差別在於:我的書迷知道自己有心理疾病。

寇特善於評論別人,自己卻不太能接受別人的評論。對於家人, 他所寫、所說的話通常不討人喜歡。我們只能學著適應,反正他就是這樣。後來,我在一篇文章裡提到寇特,說她一心想成為著名的悲觀主義者,想必非常羨慕馬克吐溫和林肯曾經歷喪子之痛。他一看到立刻大發雷霆。
「我只是要吸引讀者的注意。除了你之外,根本沒有人會把這句話當真。」
「我也很清楚該怎麼寫笑話。」
「我也是。」
喀、喀兩聲,我們各自掛上了電話。

「但願上帝保佑,不過我還是得先和你談談我的後事。」
每隔幾年,他就會記一封信給我,只是我該怎麼處理他的後事。除了最後一次以外,他每次把信寄出之後都會打一通電話給我,讓我知道他的信不是打算自殺的遺書。在他寄出最後一封「後是指示」的前一天,他剛寫完將於印第安納波里斯發表的馮內果年致詞稿。兩周後,他不慎跌倒,撞到了頭,這一生就這樣玩完了。

我因此有機會比別人更仔細詳讀他人生中最後的那篇講稿,因為我必須代他發表。我看著看著,不禁覺得:「他怎麼憑這種鬼話也混得過去?」關鍵在於他的聽眾。我隨即了解,聽我誦讀這份講稿的人,都深愛我的父親,願意追隨他到天涯海角。

「『我』禁慾的程度和百分之五十的異性戀羅馬天主教神父一樣。」這句話根本毫無意義。「討厭鬼是齜著假牙、叼著菸捲,把計程車後座上的按鈕咬掉的傢伙。」「貪吃鬼是對著女生的腳踏車坐墊死命聞個不停的傢伙。」老天爺,我親愛的老爸到底在說些甚麼啊?不過,他接著又會說出一句一針見血的話,雖然驚世駭俗,卻真是無比。而你之所以會相信他,就是因為他剛剛才談過禁慾、貪吃鬼,還有討厭鬼。

「打死我也不當醫生,醫生絕對是全世界最糟的工作。」

我們在他晚年的一次對話:
「你幾歲了,馬克?」
「爸,我五十九歲了。」
「還真老啊。」
「是啊,爸。」
我深愛著他。

本書(本書為《獵捕獨角獸》)收入的文章大多沒有註明日期,而且全部不曾出版過,每一篇都自成一套完整的體系,不需要我再加上任何評論。就算你對其中有些文章的內容不感興趣,也請看看其中的結構和韻律,以及用字遣詞。你如果無法從寇特的文章裡獲得閱讀和寫作方面的洞見,也許不該浪費時間看他的書。

他最後一篇講稿的最後一句話,恰好非常適合用來到別:

謝謝各位專心聽我講話,我要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