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妮的包包被電梯門夾住之前，里歐已經站在電梯裡面。

里歐昨天剛過他四十五歲的生日，原本他怎麼樣也提不起勁來過生日，卻還是被朋友拱去了夜店。夜店裡光是煙霧瀰漫就先把他燻個半死，喝了酒，偏偏又有人開始想玩「真心話大考驗」。里歐被問到一題：「你最想要過的生活？」他昏沉沉地說出了真心話：「我想要過有秩序、有禮貌的生活。」說完，他自己先笑了，旁人因為他的梗不好笑先一陣發冷，卻又因為看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也跟著大笑，大家都以為他在講假話，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真心話。

離開家求學之前，里歐家裡永遠吵吵鬧鬧；記憶中永遠都有人在爭執、吵架。父親的發語詞不是「幹」、就是「他媽的」；母親永遠罵爸爸、罵小孩；兄弟姊妹永遠在彼此爭吵，家裡沒有一點秩序。里歐是排行第二，是家裡最安靜的，做甚麼事情他都有分，但卻永遠不被注意：因為媽媽愛大哥，爸爸偏心妹妹，他做了同樣的事情，沒有人謝謝他，他做錯了事情，也沒人發他火。到最後他乾脆不出聲，任憑家裡的吵鬧包圍著，他只求有一天能夠生活在一個有秩序、有禮貌的環境裡，周圍的人對他有正面的回應，不要再對他視而不見，也不要那麼紛擾。

今天早上他宿醉未醒，一進電梯就把頭靠在電梯牆壁上，「沒想到紅酒也會有宿醉！」李歐閉著眼睛想。腦筋邊是昏沉的，卻下意識地先用食指按住「open」幾秒，然後換用中指按了「close」，這個動作已經從住進來到現在，一直未曾改變。Open和close的距離可能因為宿醉而縮短一些，所以當梅蘭妮背著包包進來，就這樣跟宿醉後的close撞個鬼打牆，出現那「啪！」的一聲。

李歐當然也聽到了「啪」，可是他的眼皮也只抬起那幾公釐，因為梅蘭妮的包包被卡住也已經是太尋常的事情了。

從梅蘭妮來他這裡的第一天起，包包被電梯夾住經常發生。記得三年前，他曾經好一段時間因為聽到那「啪！」一聲而感到心疼，那聲「啪！」不是「啪！」，他還聽到一個瘦弱的女子為了他付出的努力與忍耐，細瘦的肩膀上側揹著一個大背包，連脊椎總是因沉重而有點彎曲。

「我幫你背吧。」李歐聽到三年前的自己對三年前的梅蘭妮這麼說，才說完便順手接過她的背包，「女人到底裝了些甚麼東西啊？怎麼那麼重」。他在心裡嘀咕。

梅蘭妮彷彿聽到里歐的問題，她不好意思地說了，「女生的東西總是很多嘛，出門的衣物、化妝品、還有其她上班要用的東西啊」。但她並沒有告訴李歐，因為他三不五時突發狀況太多，所以她需要把家當全都備齊。梅蘭妮反而感覺自己麻煩到對方，因為自己的包包好像太重了，她擔心自己像一個重的包包，顯出同樣也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但是三年前的梅蘭妮不好意思歸不好意思，心裡還是覺得很甜蜜：男朋友幫我背包包耶！過去從來沒有過。

梅蘭妮不知道，她的包包一點都不重，重的是里歐心裡的大石頭，那就是他公司的女主管「太后」。

「太后」可不是優雅的白雪公主後母那款蛇蠍美人，而像是「投名狀」裡劉德華，是個山大王；用謙卑的態度讚美感謝你對公司的貢獻，用詆毀辱罵責備你出的紕漏。

里歐還是想起三年前的自己，因為經常搭飛機出差，一年總要飛個幾十萬浬，也因此常聽飛機廣播，聽久了愛上古典音樂；也是在飛機上，他遇上了梅蘭妮。看見梅蘭妮的第一眼，撇見她的名牌上，英文名字叫做Spring，里歐在從歐洲飛回台灣的路上，那時飛機廣播正好播出貝多芬的「春」，他想到他回台灣的隔幾天要聽的音樂會也有相同曲目，巧合讓他開口約了梅蘭妮一起聽音樂會。

音樂會那天，太后開會開太久，當他趕到音樂廳門口，已經快開演了，梅蘭妮拉著她趕緊擠到自己的位子上。里歐看到梅蘭妮興奮的眼神，梅蘭妮為了這場音樂會做了很多功課，買CD、看書，上半場她聽得津津有味，中場休息還止不住地發表感想，下半場更是神采奕奕，但李歐全場都昏昏欲睡，卻又被貝多芬時大時小的聲調吵得睡不著，他很感動梅蘭妮的認真；但是，他知道他自己累了。

那種「累」，已經不是年輕時如浪花捲起千堆雪、排山倒海的累，先熬個三天三夜不睡覺，再一口氣睡二十個小時補回來(年輕時連累都很生猛)，而是像屋頂漏水，緩緩滲入一個人的軀體和靈魂；一滴、兩滴、三滴，慢慢地身體裡面有一層薄薄的黴，心上也長了壁癌。

理歐不是不想清理體內陳腐的黴，畢竟也不是太困難的事情，可是他比較常做的是，問自己「清乾淨又怎樣？」他已經四十五歲，在外商公司擔任中偏高階主管，升不上去也掉不下來；婚姻到盡頭、快簽字了，也沒有小孩。他希望有人告訴他，要refresh一顆心，到底是為了甚麼？

前幾天晚上，這天晚上梅蘭妮老早就買好果陀劇場的票等著他，太后硬要拉他去應酬。
「老闆可是我要看果陀劇場」。理歐婉轉地拒絕去應酬。
「唉壓，今朝有酒今朝醉，果陀有甚麼好看的？」太后用力拍了理歐肩膀，他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只能打電話給梅蘭妮取消今天的約會，乖乖去喝酒。電話裡梅蘭妮沒有甚麼反應，只淡淡說了聲「喔，好」，理歐超想對她說，「我知道你是溫柔的Desdemona，我也想當深情的Othello....」然而兩人之中就算沒有搬弄是非的Iago，也默默地漸行漸遠。

所以當十一月的早晨，梅蘭妮的包包...輕微一聲趴，李歐把頭靠在電梯上，沒有任何反應。 在那聲「啪！」出現前的短暫時間，他覺得自己成了那部電梯，就像電梯一樣不上不下、卡在中間：年齡是，工作是，感情也是。

十秒後，他聽到梅蘭妮脫口而出的那聲「他媽的」。梅蘭妮馬上就對里歐說，「我只是脫口而出，不是說你」。但理歐心裡覺得好像有甚麼東西被戳破了，那個像壁癌一樣的「累」，一點一點流到心的外面，出現某種他很厭惡卻又不能假裝沒聞到的氣味，混合著父親的粗話、老闆的魯莽、同事的調笑，現在竟然連愛情也沾染上了，久久未散。

三個小時後，理歐和梅蘭妮各在各的辦公室忙碌著。突然，梅蘭妮的電腦上跳出理歐的MSN對話框：「我覺得你應該跟我道歉。」

梅蘭妮發出了一聲「啊？」，她打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脫口而出那句『他媽的』！」她感覺好冤枉。

「我知道。但你還是應該跟我道歉，因為我覺得被冒犯了。」里歐說。

梅蘭妮生氣了，她認真吼了一聲「他媽的」，望著螢幕望了三分鐘，她無奈又生氣地用複製--貼上十個「對不起」在對話框中，成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電腦上的對話框中，立刻出現「我原諒你」。

梅蘭妮悄然地下了線，她望著空白的電腦螢幕發呆。她想起好友跟她說過，「對相互了解的兩個人來說，『對不起』沒有存在的必要」；此時此刻，她想跟自己說，「對於越取暖越寂寞的兩個人來說，『了解』也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