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我跟她提到我有四、五年期間，常在一架鋼琴上寫草稿、看
稿、乃至趴掛在鋼琴上胡思亂想，那情景就像我親眼看她「獨自翻
越蘭嶼的中央山脈」，讓她認為我在上週所寫的「電影與鋼琴」，
「力未出、氣沒吐」，以至她在隔天三更半夜打電話來訓我時還說
我「竟然只拿出一小片蛋糕，就想照亮整個房間」──意思是我在
一開頭羅列了五部得大獎的鋼琴電影，最後卻以一部鋼琴只在片中
出現不到兩分鐘場景的電影來「論証」。最後她並憤憤地說我「背
叛了自己的文章」。

她打電話來時，我剛好正在吃我的「早餐」，準備上床晚安；「早
餐」是兩片魚下巴。我吃得極其舒服，一路耳巴巴地受教到底，隔
天入夜後才思量起是否再補一文「以思悔過」。不背叛良心來說，
魚下巴才是真正進一步催生這篇稿子的主動力──魚下巴忽然令我
想起《英倫情人》中的男主角有老是哼哼唱唱（原著小說並無此說
）中的滑稽形象，從這個地方說起或將使文章吐露出不凡的咬勁。

這本1992年英國布克獎得主的作者是印裔加拿大人，加拿大在上個
世紀出了一名驚世駭俗的鋼琴怪傑葛林顧爾德，他最有名的演奏曲
是「郭德堡變奏曲」，茱麗葉畢諾許在片中彈奏的曲子也正是該曲
一開始的兩小段（這個鋼琴場景在原書中並沒有），而葛先生彈琴
時最教聽者激情萬千的，正是他邊彈邊哼唱不已而引發出狂喜的投
入演奏狀態。

鋼琴電影討好評審的關鍵與葛先生無關，但葛先生最是心儀的作曲
家巴哈，他那最有名的對位法恐怕是最能吐露，鋼琴電影對評審以
及影迷的特殊魔力之秘。原著小說以及極其詩化的語言與結構組織
而成，電影卻以現在與過去（男主角的回憶），交錯對位架構而出
原著所沒有的磅礡氣勢，以及更重要的：一股忽隱忽現的爵士樂氣
味──氣勢造就出該片特有的視覺效果，氣味則讓「看似缺乏嗅覺
的電影」，釋放出難以言說的狂喜──所有能讓影迷癡戀難忘的電
影，都釋放出類似獨特的氣味，而鋼琴電影在這裡佔有得天獨厚之
處，個中秘密就在於鋼琴這「東西」本身，天生潛在的對位結構─
─誘惑導演去對位地創作，然後勾引出導演幽幽地破壞這種結構，
而四射出超水準的場面調度火花。

《鋼琴師與她的情人》透過鋼琴，迷離地對位出文明／野蠻、愛情
之離奇／離奇之婚姻，這兩大條主軸，如果澳洲土著哈維爾凱托與
山姆尼爾代表著（鋼琴上）一黑一白的野蠻與文明之比，則荷莉杭
特與小女孩代表的就是碎裂這黑白鍵對比的繽紛亂彈奏──這個不
言卻異行又怪作的女子的雙手，彈奏出文明與野蠻交手時聞所未聞
之空間，散發出令觀者無不大感驚豔之氣味。其他四部鋼琴電影，
也都因著鋼琴般的結構，及碎裂鋼琴結構的穿梭，放散出類似如此
鮮明又迷離到，從觀者的眼睛鑽進去，再從觀者的鼻子竄出來的精
準的對位視覺，與不可扼止的驚豔氣味。

這也相當程度地解釋了，為什麼在1993年的坎城影展，《鋼》片與
《霸王別姬》並列最大獎，而侯孝賢的《戲夢人生》只拿到評審團
大獎──侯孝賢一方面迷戀正襟危坐的老藝人李天祿的口白，一方
面又沉迷在自己四平八穩的長鏡頭知識論架構中；無論如何，兩隻
太穩的「姬」是很難撼動評審的下巴，精確感受到一股霸味十足的
不凡咬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