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24 21:13:47yuluoke

余 杰:谁有杀人的权柄?----读伊!



作者:余杰 文章来源:民主中国 点击数:114 更新时间:2009-6-23 12:42:29

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一九零三年出生于俄国基辅的一个犹太银行家家庭。十月革命之后,她移居巴黎,开始写作。二战爆发之后,她躲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后来被纳粹抓捕,一九四二年死于奥斯威辛集中营。尽管在短暂的一生中没有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在苏俄和纳粹德国两大专制政权的阴影下苦苦挣扎,伊莱娜却写出了许多优秀的作品。在她去世六十年之后,她的女儿在母亲的遗物中发现了一部未完成的小说《法兰西组曲》。这部作品出版之后,破例获得了当年度法国雷诺多文学奖,她的其他作品也受到世人的瞩目。美国《欧普拉杂志》评论说:"她的视野宛如托尔斯泰,她看到了人性的丰富与人生的乏味,然后成功地以一种深情、克制和绝对诚实的笔调将它们糅合在一起。"伊莱娜的中篇小说《库里洛夫事件》根据当时真实的历史事件写成,是一部反思俄国革命的杰作。这部"一个人的俄国革命史",将"革命"从神坛上请下来,揭示出以暴易暴的方式只能给人类带来更大的灾难。而当这部小说重新回归祖国的时候,庞大的苏联早已不复存在,历史的吊诡让人嗟叹不已。

小说的主人公莱昂,早在童年时代便失去了父母。他的父母都是从事恐怖活动的革命者,他们看到沙皇制度的不义与暴虐,便选择最为决绝的方式--暗杀--来改变现状。莱昂的父亲被捕之后死在流放地,母亲带着孩子流亡到瑞士,不久亦死于疾病。是革命组织将他养大的,所以,对于这个单纯的青年来说,"我生来就属于党。最初的几年,我深信一场社会主义革命在所难免,而且是十分必要的,就像人们要做生意一样合理。在我心中,对个人权利的热爱和我缺乏的、对人类某种热情的渴求同样强烈。只有通过社会主义革命,我才能找到我想要的。"组织上派遣莱昂潜回俄国,去执行一项特别的任务:暗杀镇压学生运动的刽子手、沙皇的亲信、冷酷残暴的教育大臣库里洛夫。莱昂用伪造的护照和推荐信获得了库里洛夫的信任,成为其私人医生。

经过与库里洛夫一家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莱昂发现库里洛夫并非十恶不赦的魔鬼,他不过是被权力控制的可怜人罢了:一方面,库里洛夫真心爱着再婚的妻子、年老色衰的法国女演员,甚至拒绝沙皇要他结束这个"不名誉的婚姻"的建议,因而被免去了教育大臣的职位;另一方面,库里洛夫又刻意笼络沙皇的宠臣达利男爵,甚至强迫女儿嫁给达利的儿子,谁知达利却暗中夺去了他的官职,他成为宫廷政治的牺牲品。库里洛夫身患肝癌,每天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还要废寝忘食地工作,当妻子劝说他早日退休、移居巴黎、安享晚年的时候,他却表示死也要死在工作岗位上。这种人生态度,一方面是因为权力的诱惑,正如在一九一七年之后加入布尔什维克党、短暂地担任过契卡特派员的莱昂,也曾沉醉于对他人的生命可以生杀予夺的权力一样,"权力,是压迫在人类命运上的幻影,像烟酒一样容易上瘾,有百害而无一利。一旦失去,便会感到深深的折磨和无尽的痛苦"。另一方面,库里洛夫也有自己的理想,那就是维护沙皇的专制统治。在压制学生运动的时候,他已经发现专制大厦的根基出现了摇动。但他仍然要捍卫这即将被革命席卷而去的旧秩序,他给全国学校下命令说:"在所有的俄国文学课和历史课上,教师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唤醒年轻学生温柔的灵魂对陛下和皇室家族的强烈的爱,让学生永远忠诚于沙皇统治下的神圣制度与传统。"尽管语气斩钉截铁,但这样的命令究竟能被执行到什么样的程度,却非他所能控制。

作为高级官员和贵族生活圈子的旁观者,莱昂对这些人的感情逐渐由仇恨和愤怒变成了轻蔑和怜悯。库里洛夫冷酷地对待那些上门来哀求他的百姓,那些入狱的学生的父母,那一时刻,他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祗;但是,当他入宫叩见沙皇的时候,却被拒之于门外,跟被他所拒绝的人居然如此相似。库里洛夫本人也意识自己不过是一名"镀金的奴才"而已。当学生运动被沙皇的骑兵镇压之后,他在深夜亲自跑到大学里去,指挥搬运死难学生的尸体,将这一事件处理得不留痕迹。而取代他担任教育大臣的达利,比他更残暴,也比他更愚蠢。达利拒不接见请愿的学生,将学生逼上街头,以致被沙皇的卫队射杀于冬宫的窗户之下。国际国内舆论一时间千夫所指,沙皇不得不罢免达利,而重新起用库里洛夫。"回炉"的库里洛夫骄傲地对莱昂吐露了心声:"我必须实现我的价值,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为皇上、国家以及被失败的革命者引入歧途的不幸孩子们效力,直到最后一口气。我必须监视这些孩子,如果必要,我会像个父亲一样对待他们,而不是像达利一样,把他们看作敌人。因为他的玩忽职守,让孩子们白白送了命。"如此来看,暗杀库里洛夫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其结果只能遭致一个比他更凶残的人来充当其继任者。

从策略上说,杀死库里洛夫属于不智;从更高的生命伦理上来看,谁有杀人的权柄呢?哪个人是绝对"该死"的呢?莱昂逐渐对昔日认定的"为民除害"的神圣使命产生了怀疑,并不是他认为库里洛夫有多么"好",而是看到这个苟延残喘家伙其实是一个可怜虫。莱昂的上级告诉他,对残暴的官员施行暗杀,乃是"为了多数人的幸福而摧毁不公正的事物"。但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事物",而公正是否真的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建立起来?他反问说:"为什么?究竟谁才是公正的?对我,这些人对我又做了什么?猎手是无法下手杀死自己一手照顾的动物的。然而,既然我们活在这世上,就必须参与这个游戏。……我将自己熟识的人送向了死亡,如同我的兄弟,如同我的灵魂。"莱昂面对的问题,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那个大学生拉斯科尔尼科夫面对的问题一样。一开始,拉斯科尔尼科夫从坚硬的理性出发,认为杀死像"垃圾"一样的、阻碍历史进步的老太婆是正义之举,后来他才发现自己因此成了"恶"的一部分。正如拉斯科尔尼科夫未必就比他杀死的那个贪婪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更高尚一样,莱昂也未必就比他即将刺杀的教育大臣库里洛夫更高尚。莱昂放弃了刺杀任务,当他的同伴代他杀炸死库里洛夫之后,他亦被捕入狱。只是因为皇太子诞生,沙皇宣布大赦,他才得以逃脱死刑。十月革命成功之后,莱昂加入布尔什维克阵营,在担任契卡特派员审问并处死"敌人"的时候,他并不比库里洛夫仁慈--"人们可以轻易地杀害陌生的人,杀害一个个人类的生灵,就像我所见过的那些人,在一九一九年的那些夜晚,不知杀害了多少生命,就连他们自己也难逃一劫"。最终,莱昂还是忍受不了杀人的工作,在绞肉机即将把他卷进去的前夕,拿着一名被杀害的囚徒的护照逃往到了法国。

杀人的权柄属于上帝,当有人僭越和偷窃了这一权柄之后,人人相杀便进入一种难以中止的恶性循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群魔》中,早就预见到此后俄国将血流成河的悲剧,别尔嘉耶夫更是形象地描述道:"胜利与统治地位总是意味着辩证的蜕化以及向着与曾为之而斗争的东西相反的东西的转化。一切革命都是如此。"莱昂在瑞士长大,也许因此患上了"小资产阶级的多愁善感",他没有成为斯大林式的铁腕人物。斯大林具有"钢铁姓名"--在俄语中,"斯大林"的意思即为"钢铁",他不懂得什么是怜悯和同情,什么是同志情和荣誉感。他把良心看作"怪物",至少良心在任何时候也不能"妨碍"他。斯大林是权力运作的大师,权力也将其异化了,正如《斯大林晚年离奇事件》一书所指出的那样:"斯大林的残暴不单纯是妄想狂和头脑发热的结果,它是一种混合物,将残忍与谨慎,妄想与精明,孤立的野蛮行为与对于人的本性的极为现实冷静的把握糅合在一起。这使得斯大林这个人对于它的追随者和它的敌人来说都是同样危险的,又是同样的令人着迷。他的阴谋几乎具有几何性质的精确。"斯大林只要用铅笔在名单的一角写上个把字或者只是向秘书波斯克列贝舍夫说一声"同意",事情就全部解决了。就是说,所有这些人都要在今明两天永远消失,操纵惩罚机器的是那些秘密警察,领袖本人只需要知道一下干巴巴的统计数字。

这就是作为国家政策的阶级屠杀与种族屠杀,与作为个体恐怖活动的暗杀之间的根本区别,中国自由主义思想家殷海光在为《怎样研究苏俄》一书所做的注释中,精辟地论述了这种差别:"共产党是把俄国虚无主义者的恐怖政策更有系统更广泛地施行,虚无主义者之施行恐怖政策,只限于以沙皇为首的少数权要人物。共产党则把恐怖施之于被控制地区中的所有分子,甚至全世界。如果说虚无主义者施行恐怖是一首抒情诗,则共产党之施行恐怖是一篇博士论文。"所以,从事暗杀活动的虚无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们,在十月革命之后,要么"进化"为布尔什维克党人,要么被布尔什维克党消灭,像莱昂那样"不合作"并得以移居海外的人寥寥无几。

所有蔑视人的生命的价值都是邪恶的价值。沙皇的统治固然是恶的,但用一种更大的恶来终结它,只能让老百姓生活在更可怕的黑暗之中。库里洛夫在看到学生们的尸体的时候,还多少有点愧疚感,也给一名死去的学生的母亲一点点补偿;而斯大林连这点仁慈之心都没有,历史学家沃尔科戈诺夫指出:"斯大林是个残酷的政治家,他在整个一生执行这种政策的时候,一点也不考虑起码的道德价值观。因此,对于独裁者来说,人是个工具,是个统计单位,是一大片不成形的物料中的一块。"多年以后,戈尔巴乔夫意识到,这样的统治再也不能持续下去了,"美丽新世界"是不能在骷髅山上建设成功的,所以他开始了根本性的改革--"我们进行’新思维’的尝试,无非就是要复活全人类的价值,承认自由与人权,让朴素的道德规范与人类社会的法则真正得以复苏。"这一改革最终的结果是结束了以杀人来维系的苏联体制。倘若伊莱娜地下有知,是否会为此而感到欣慰呢?

二零零九年五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