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觀與詩境─禪修體驗對唐代詩人創作方法的啟發 】文:*黃敬家*博士
【禪觀與詩境─禪修體驗對唐代詩人創作方法的啟發】文:*黃敬家*博士
摘要
中國詩歌傳統一直以“言志、抒情”為主要內容,詩人創作的興發模式,是主體情志受到外在事物引動而有所感發的一個過程。到了唐代,有些詩人受到禪觀體驗的啟發,使其創作時心物之間的興發感動方式產生微妙的轉變。本文即在探討詩人透過禪修的直覺觀照、參禪冥思的思維方式和禪觀體驗的陶養,使其創作時心物之間二元對立的關係消融,開發出一個非心非物、即心即物的詩境。此境的有無繫乎詩人主體的精神修養工夫,這是受到禪修經驗的啟發,而豐富其作詩取境的方式,使詩人創作轉而注重內在精神體驗的涵養工夫及詩境的醞釀,並由這種近似參禪觀靜而得詩的途徑,漸漸形成以參詩來悟入詩法的學詩方式。
(壹)前言
中國詩歌創作傳統一直以言志、抒情為主軸,重在抒發主體內在的經驗世界,詩人創作的興發模式,在六朝以前,強調「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是外在事物對主體內在產生感發作用,心隨著環境變化而被引動的一個過程。
到了唐代,部分詩人受到禪觀體驗所達至的精神專注狀態的啟發,使傳統講究積學構思的創作方式產生微妙的變化,心與物之間的興發感動模式有了新的發展,外在景物不僅是作為比興情志的客觀對象,詩人透過禪觀的直覺觀照、參禪冥思、頓悟關戾的思維方式和禪修體驗,創作時心物之間二元對立的關係消融,由互涉交流而渾化一體,開發出一個非心非物、即心即物的詩「境」。
這種心物關係是如何形成的呢?以往關於詩與禪的研究,主要是從詩歌中的禪境分析入手,較少從創作方法的角度切入,故而本文將從唐代詩人的禪修體驗,來觀察其創作構思模式所產生的轉變;並從相關詩學的論述,尋繹這種近似參禪觀靜而得詩,形成以參詩來悟入詩法的學詩途徑的興起。
(貳)禪觀與詩境相通的心靈機制
對詩和禪而言,直觀都是進入森羅萬象中,汲取其內在精神力量的鎖鑰。詩的形象直覺與禪的直觀內照,都是站在一個新的觀點去看待事物,這並不是在舊有的思維模式之外再加入一種新的觀點,而是放棄原有的慣性思維模式時,所發現的全新的心靈角度。二者同樣以直觀照面而反對邏輯思維,不靠概念知解和邏輯推論的判斷,此即所謂:「思量即不中用,見性之人言下須見。」
禪宗明心見性之法,不在坐禪,而在直下悟入道體,這種思維方式與詩人借心物直覺交感以引發詩興的內在體驗相似。詩人得詩的靈感來自他對大千世界敏銳的直覺感受力,這種專一面對具體情境的創造性精神,和參禪過程直心觀照的體驗類似,都排斥邏輯概念、理性分析,而在專注、凝神的直覺感受中蘊釀情境。我與物直接照面,物之形象呈於吾心;吾人眼中唯此一物,主客之間不容有任何中介存在,由物我交流進入物我同一的狀態,擺落一切現實牽連,而有絕對之美感經驗現前。
此際客體已消融於主體的心靈境界之中,只是讓境象在主體之照見中,以其自己的實相呈現。主體與境物融合為一,這時心、境直觀互照,相即互攝,此種詩境與禪的直觀相似,非純然的感性或理性,而是在心、境的融合中產生的靈覺觀照。
「悟」是參禪、學詩的重要關鍵,參禪必須達到悟境,修行才能上路,此種悟是由直覺觀照而在剎那間掌握到事物的本質;學詩必須掌握詩的本質,才能領悟創作之法,此種妙悟是內在的美感體驗,強調主觀的心的作用,重視直覺,超乎現象感官以掌握詩的神髓。對詩而言,妙悟一方面是詩境的醞釀達到成熟階段而自然拈出;一方面是學詩的過程,透過妙悟的經驗,才能正確掌握藝術創作的一般規律。
所謂「悟」是從有法以至於超越法 而達到無法的境界,嚴羽即以禪人參公案的經驗來比況詩人參詩而悟入詩法,當然二者之悟並非同一實質,只是著眼於詩道和禪道在「妙悟」的過程類似的心靈機制。他將「妙悟」與「學力」作了區判,顯示二者是兩種不同的創作心理活動,孟浩然詩所以高於韓愈,正是因為他能以妙悟的直觀心靈來創作,而韓愈則參雜了學力與理思,不復純粹的直觀感應,可見嚴氏認為愈依妙悟的直觀心靈創作,代表已達到某種審美境界,其評價就愈高。
禪家所達到的修行悟境和詩家創作的妙悟化境,最終都是要捨筏登岸。筏者語言、詩法等,悟是達到審美境界的關鍵,使文字表現與內在體驗渾化無跡。可見妙悟開放了詩人內在的精神世界,使內心本俱的無限創造性活力回復,其詩境才能泯然一體,生動活潑而情景交融,則此悟之關卡,實乃詩與禪所共同追求的目標。
禪人頓悟之後,即脫離二元建構的認知世界層次,親證萬法皆空,森羅萬象盡皆佛道,一機一境均可隨緣點化,融事理於一爐而不背不觸。詩人妙悟之後,詩興如活泉,同樣可以即任何人生實境觸機成篇。因此,頓悟是對心靈狀態掌握的階段性訓練成果,表示心靈能量已達某種程度的開發。就禪修而言,悟是一次性、全面性地把握真理的當下心態,是不可分割的,沒有中間地帶,所以真正的頓悟只能親證,不經漸次,剎那湧現,非名言或邏輯推理而可表。然而,頓悟之前,確實須有漸修的工夫進程。就個殊的創作活動而言,悟是達到了興會的剎那,內在的感受與外在意象融凝合一的階段。
就詩人積學過程而言,是從前人的創作經驗和優秀作品中學習,逐漸對藝術技巧和創作規律產生體會和把握,以提升自己的審美精神層次,所以長期的藝術實踐工夫的累積,乃是從漸修而達到頓悟美感特質。然而,妙悟與學力亦非全然對反,詩歌創作的靈感其實是妙悟與積學的辯證統一,有先積精思的醞釀,充實的生活體驗,深刻細膩的情感覺受,加上形象直覺的專一,才能在剎那間捕捉到物象的美感。這種屬於詩人特有的稟賦,可以由學力之助而顯著,卻無必然的決定性,所以學詩必須跨過妙悟的關卡,才能進入更高的審美精神境界。
(叁)唐代詩人的禪文化生活
唐代詩人涉獵佛書,與禪僧往來的風氣相當普遍。詩人結交禪僧,往往作為宗教慰藉而不在義理上深入探究,故不限於何宗何派而重在機緣相契,從訪師問道、禪寺漫遊、涉獵佛經,以及靜坐習禪等活動,成為部分詩人文化生活中另類的源頭活水。
一、訪師問道
名士與名僧的交往模式是源自六朝,到唐代,成為詩、僧接觸的文化行為典型。元方回〈名僧詩話序〉:
『三代無佛,兩漢無佛,魏晉以來無禪,禪學盛而至于唐,南北宗分。北宗以樹以鏡譬心,而曰時時勤拂拭,不使惹塵埃;南宗謂本來無一物,自不惹塵埃,高矣!後之善為詩者,皆祖此意,謂之翻案法。李、杜、韓、柳、歐、王、蘇、黃,排佛、好佛不同,而所與交遊多名僧,尤多詩僧則同。許玄度(詢)于支遁,陶淵明于惠遠,韋蘇州 于皎然,劉禹錫于靈澈,......極一時斤堊磁鐵之契。』
唐代詩人常好將自己與禪僧的交往,與六朝名士與名僧往來的模式相比擬,如李白〈同族姪評事黯遊昌禪師山池二首〉之一:
遠公愛康樂,為我開禪關。
蕭然松石下,何異清涼山。
他將自己拜訪昌禪師比作謝康樂與慧遠大師。白居易〈廣宣上人以應制詩見示,因以贈之,詔許上人居安國寺紅樓院以詩供奉〉云:
道林談論惠休詩,一到人天便作師;香積筵承紫泥詔,昭陽歌唱碧雲詞。
紅樓許住請銀鑰,翠輦陪行蹋玉墀;惆悵甘泉曾侍從,與君前後不同時。
他將自己和廣宣上人的交誼比作支道林和湯惠休,足見詩人對六朝名士、名僧那種林下風流的企慕,而形成文化行為的仿效。孟浩然〈還山詒湛法師〉云:
幼聞無生理,常欲觀此身。心跡罕兼遂,崎嶇多在塵。
晚途歸舊壑,偶與支公鄰。喜得林下契,共推席上珍。
念茲泛苦海,方便示迷津。道以微妙法,結為清淨因。
煩惱業頓捨,山林情轉殷。朝來問疑義,夕話歸清真。
孟氏終身布衣山林,將比鄰而居的湛法師比作支道林,從問法中使一己得以超越出處之窮蹇,獲得心靈的釋放。其他如張說對北宗神秀「問法執弟子禮」;宋之問曾問法於六祖惠能;裴休先後交遊於宗密和希運;王維師事道光禪師,「十年坐下,俯伏受教。」
唐中葉以後,馬祖道一提出「平常心是道」的主張,將修行與日常生活打成一片,形成一種任運隨緣的修學生活,使禪宗更受士林青睞。如權德輿曾游於馬祖道一門下,並結交道士,周流三教;韓愈在被貶為潮州刺史期間,與大顛禪師往來;李翱曾向藥山惟儼請謁禪理;白居易在〈贈杓直〉詩中自言:
近歲將心地,迴向南宗禪。外順世間法,內脫區中緣。
進不厭朝市,退不戀人寰。自吾得此心,投足無不安。
他早年接觸惟寬、智常、甄公等禪師,晚年居龍門香山,與禪僧如滿、智如交遊,可說是「交遊一半在僧中」。由此可見唐代眾多詩人藉由與禪師的往來問法,使其心靈獲得出世間的安頓和心靈的啟發。
二、山寺居遊
詩人好寄宿禪寺或與寺院比鄰而居,不但山居清淨,又可就近請教禪師 或濡染禪院的氣氛,如杜甫卜宅移居,與禪寺為鄰;王維居輞川別墅,其 母死後將山莊施為佛寺;白居易晚年居龍門香山寺:
山齋方獨往,塵事莫相仍。藍輿辭鞍馬,緇徒換友朋。
朝餐唯藥菜,夜伴只紗燈。除卻青衫在,其餘便是僧。
司空圖有先人別墅於中條山,「自考槃高臥,日與名僧高士遊詠其中。」可見當時詩人對隱逸禪林附近,浸染林下禪機氛圍的喜好。詩人興發靈感的方式,源自外物感心,內外相承所蘊釀出的心境基調,一者賴主體心靈的蓄積,二者因寺院氛圍靜謐而啟發靜境。因此,寄宿山林古寺之中,靜夜清香疏磬,自然摶造一份清幽內觀的氣氛,以引發詩人的禪機。如杜甫〈遊修覺寺〉云:
野寺江天豁,山扉花竹幽。
詩應有神助,吾得及春遊。
李頎〈宿瑩公禪房聞梵〉:「夜動霜林驚落葉,曉聞天籟發清機。」
溫庭筠〈宿雲際寺〉:「高閣清香生靜境,夜堂疏磬發禪心。」
因此,禪寺本身已化為山水之一景,詩人在自然環境中滌除了塵慮,再加上古寺禪境的薰陶,提昇其心靈層次,這種深刻的觸動,正是激發其詩思靈感的源頭。
三、禪經接觸
唐代佛經翻譯事業蓬勃發達,許多文人因此而有接觸佛經的機緣。佛經翻譯在中央的護持推動下,制度嚴謹且數量、品質均優。其中擔任助譯官和潤文官者,多是當代文壇英彥,這項工作使文人有機會接觸佛典及當代碩學高僧,經典翻譯又是極崇高而純粹的學術活動,不若一般官職之是非紛雜,因此親近佛教的文人多願參與。像《宋高僧傳》卷四〈慧沼傳〉:「中書侍郎崔湜因行香至翻經院,歎曰:『清流盡在此矣,豈應見隔?』因奏請乞同潤色新經。」
經典的流佈是佛教傳播的基礎,唐代佛教講經活動極其昌盛,好佛詩人常參與聽講佛經,或研究義理,或日常讀誦、抄寫等。從相關詩作中可以發現,詩人常聽的佛經有《金剛經》、《維摩詰經》、《涅槃經》、《楞伽經》等,這些都是與禪宗相關的經典,由之亦可印證禪宗對詩人思想的影響。
如孟浩然〈陪姚使君題惠上人房〉:「平窺童子偈,得聽法王經。會理知無我,觀空厭有形。」李頎〈題神力師院〉:「每聞第一義,心淨琉璃光。」王維〈苑舍人能書梵字兼達梵音皆曲盡其妙戲為之贈〉說苑咸:「蓮花法藏心懸悟,貝葉經文手自書。」準此則苑咸不但精通梵文和梵音,而且以梵文抄經。
苑咸亦贊王維:「當代詩匠,又精禪理。」《舊唐書·王維傳》:「維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晚年長齋,不衣文綵。......在京師日飯十數名僧,以玄談為樂。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
王氏整個生活可以說是以禪修為中心了。白居易給好友崔群的詩〈答戶部崔侍郎書〉說:「言不及他,常以南宗心要互相誘導。」並由〈讀禪經〉而悟理:
須知諸相皆非相,若住無餘卻有餘。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
空花豈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攝動是禪禪是動,不禪不動即如如。
詩人的心思較之普通人更為靈慧,因而能從禪經閱讀中悟得諸相非相、禪動一如之理。柳宗元則以理性態度研究佛經義理,〈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佛之言,吾不可得而聞之矣!其存於世者,獨遺其書,不於其書而求之,則無以得其言;言且不可得,況其意乎?」所以他從研閱禪誦下手,〈晨詣超師院讀禪經〉云:
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閑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
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日出霧露餘,青松如膏沐。
澹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
柳氏已思考到由佛意、佛言到佛經這中間意蘊的轉折,然而今人唯有透過佛經,方有離言說而得佛意的可能。
四、 靜坐習禪
詩人在參訪論道之餘,往往會更進一步以實際的修持來領略禪意,因而靜坐參禪風尚頗為盛行。如宋之問〈宿清遠峽山寺〉:「空山唯習靜,中夜寂無喧。說法初聞鳥,看心欲定猿。」沈佺期〈紹隆寺〉:「處俗勤宴坐,居貧業行壇。」李白〈同族侄評事黯遊昌禪師山池二首〉之一:「一坐度小劫,觀空天地間。」又〈廬山東林寺夜懷〉:「宴坐寂不動,大千入毫髮。湛然冥真心,曠劫斷出沒。」
甚至醇醇如杜甫,也尋求禪寂的慰藉,〈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云:「余亦師粲可,身猶縛禪寂。」又〈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白居易〈齋戒〉:「每日齋戒斷葷腥,漸覺塵勞染愛輕。」又〈在家出家〉:「中宵入定跏趺坐,女喚妻呼多不應。」韋應物:「為性高潔,鮮食寡欲,所居必焚香掃地而坐,冥心象外。」這樣的禪定實踐工夫,無形中對詩人觀物眼光或人生態度產生潛移默化的作用。
王維之於禪悅的契會,可說是個人生命趨向、家庭淵源和社會經歷等條件所共成的一個典型人物,其〈過香積寺〉:「薄暮空潭曲,安禪制 毒龍。」〈過福禪師蘭若〉:「欲知禪坐久,行路長春芳。」〈積雨輞 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觀朝槿即是觀自心,彼我非二,這種體會是透過個人實際修持經驗,使其心靈份外敏銳,直接用整個生命去感受,方能照見萬物之本來面目而形諸文字般若。〈飯覆釜山僧〉云:
晚知清靜理,日與人群疏。將候遠山僧,先朝掃敝廬。
果從雲峰裡,顧我蓬蒿居。藉草飯松屑,焚香看道書。
燃燈晝欲盡,鳴磬夜方初。已悟寂為樂,此生閑有餘。
思歸何必深?身世猶空虛。
王維將禪坐靜心之所得,落實於日常生活的體驗觀照中,自謂:「愛染 日已薄,禪寂日已固。」體現出由內在而外顯的一份空寂閑淡的觀照,展現更內斂沉靜的生命風調。其〈薦福寺光師房花藥詩序〉亦云:『心舍于有無,眼界于色空,皆幻也,離亦幻也。至人也,不捨幻而過于色空有無之際,故目可塵也,而心未始同。』
可見王維已能從色空有無的辯證中,還復尋常日用之目可塵而心不染著的空明境界。由此而知靜慮參禪對詩人觀照世間之色空實相有相當的作用。綜而言之,唐代的詩人透過以上訪師問道、山寺居遊、經典接觸,以及禪修體悟所獲得的智悟和禪境的體驗,對其人生態度和生命反省都有深化的作用,進而影響其創作的思維模式和審美意識。
(肆)透過「禪觀」啟發學詩之法
傳統文人學詩的方式,或者講究「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的長期積學和理性分析的學養基礎,再運筆推敲而成篇,像杜甫就是以學養工力,累積其創作內涵的典型。他在〈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即自謂:「晚節漸於詩律細」;〈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亦謂:「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以期達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創作能量。
「神」者非思力所能求,是經過學思而達到神遇妙會,融學力與情境於一爐的境界,所以「下筆如神」是來自「學力苦思」的積澱,由工夫而至於自然渾化。另一種學詩方式,是直率地任性縱酒,使氣命詩而成,鍾嶸《詩品·上卷》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
所以他認為詩主要在於吟詠情性,何貴用事?「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創作之可貴處,在能直接表現詩人的真性情,像李白就是以天縱才情,依其興會任性揮灑,故其詩常有出人意表的創造力而無「法」可學。前者仰賴後天學養,是傳統詩人普遍的訓練模式;後者則隨順先天才情發揮,非僅賴後天學習所能達致。
《文心雕龍·體性篇》則將才、氣、學、習予以融合:『然才有庸儁,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並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雲譎,文苑波詭者矣!』文章風格雖與作者個人材質、性情有關,但後天的學習仍具有相當的影響力,所以劉勰又云:「才有天資,學慎始習。」學習重在「摹體以定習,因性以練才。」依順先天的才情來加強學養,結合才與學以創造屬於自己的風格,故言:「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可見風格與天生才力、血氣性情有關,而創作則須再配合後天的積學以成。
陸機《文賦》描繪了一個從創作能力的培養,乃至實際創作的過程藍圖:『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於典墳,遵四時以歎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心懍懍以懷霜,志眇眇而臨雲。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遊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筆,聊宣之乎斯文。』
包括「佇中區以玄覽」,由詩人對宇宙萬物四時變化的體察而產生觸動,加上「頤情志於典墳」,從前人典籍或作品的涵詠薰陶而受到啟發,兩者結合,必成佳篇。概而言之,傳統以來文學創作,或重視學問與形式技巧訓練,或強調直接表現主體情感,無非講求從培養情性與厚積學問兩方面下手。
到了唐代,有些詩人由涉獵佛經禪理的啟發,而開發出不同於傳統言志、抒情的詩歌內容,其學詩的方式,轉向以主體內在精神體驗為中心,產生迥異於以往主學、主情的學詩方式,將外在經驗世界攝歸此當下之一心,經營一個即心即物、非心非物的詩境。這類詩人平素重視主體「參學」的精神修養,並且,以參禪之法學詩。
一、以禪觀啟發詩興
參禪、靜坐是唐代詩人盛行的一種得詩方式,尤其擅寫田園山水的詩人,多趨向禪宗,由於親身習禪靜坐的經驗,而能於精神上掌握禪意,並激發主體創作的靈感。皎然《詩式》卷一〈文章宗旨〉,謂謝靈運因為有對佛理的深澈體會而能寫出好詩:『康樂公早歲能文,性穎神徹,及通內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詩,發皆造極,得非空王之道助!』
皎然認為詩人透過與禪定類似的精神體會,能使主體達到高度淨化的精神境界,此時心靈的虛靜空明,使詩人對外物的感應和觀照能力特別敏銳精準,這是詩人於中國固有的虛靜凝神修養之上,受禪宗啟發而更朝向主體內在修養的一種得詩方式。詩人常將詩思與禪觀並比而論,可見在意識上對二者心靈機制相互為用 的認同,如錢起〈題精舍寺〉:
勝景不易遇,入門神頓清。房房占山色,處處分泉聲。
詩思竹間得, 道心松下生。何時來此地?擺落世間情。
李嘉祐〈題道虔上人竹房〉:
詩思禪心共竹閒,任他流水向人間。
手持如意高窗裡,斜日沿江千萬山。
以上二詩已將詩的靈感和禪機的觸動連結在一起,可見詩人是自覺地以禪寺中靜謐的氣氛來引發詩思。劉禹錫〈洗心亭記〉即謂:「槃高孕虛,萬景坌來,詞人處之,思出常格;禪子處之,遇境而寂。」
由這種高度覺性的禪心所見之境,亦當增添幾許沉靜清幽,可見用一種禪悅的心情接觸自然勝景是詩興的泉源。
嚴維〈酬普、選二上人期相會見寄〉:
夜靜溪聲近,庭寒月色深。
寧知塵外意,定後便成吟。
李益〈入南山至全師蘭若〉:『吾師亦何愛?自起定中吟。』嚴、李均認為「定可成吟」,所以自覺地從定境中尋求創作靈感,則「禪定」成為一種新興的創作方式。詩人何以認為「定」有助於「吟」呢?禪定修養與作詩興感有何關連呢?詩是心與境相與共成,故詩人以靜坐修養工夫來磨鍊心靈的敏銳度。
權德輿〈左武衛冑曹許君集序〉即認為自然興感的能力,得自心靈修養的工夫: 『凡所賦詩,皆意與境會。疏導情性,含寫飛動,得之於靜,故所趣皆遠。』
「意與境會」強調詩是情與景接觸而「自然起興」,欲達到「意與境會」而「含寫飛動」的創作功力,關鍵在於「靜」的修養工夫。他在〈送靈 澈上人廬山迴歸沃洲序〉又言:「靜得佳句,然後深入空寂,萬慮洗然,則嚮之境物,又其稊椑也。」
權氏認為創作的源頭活水,來自內在定慧的自然流露。這樣的認識,一方面由於詩人對學禪的深入領悟;另一方面也代表詩人對禪觀有助於開發創作心境和作品境界的體認。劉禹錫在〈秋日過鴻舉 法師寺院便送歸江陵並引〉也有同樣的看法:「因定而得境,故翛然以清; 由慧而遣詞,故粹然以麗。」
劉氏運用禪人定慧直觀的工夫來闡釋詩人與 物境之間的觀照互動關係,因為禪定而體察到一種「翛然以清」的境界;直接將此種觀慧形諸文字,便能形成「粹然以麗」的風格特色。詩人主體培養出靜定的精神狀態,是獲得詩境的前提,定是慧之體,慧是定之用,再以這種慧力遣詞,自成佳作。
可見創作修養在於「靜得佳句」,詩人對得詩的認知已不是閉門造車,琢磨推敲的構思活動,而是以自己整個生命的感受為主,這種起興的方式實得自禪修的啟發。所以,參禪入定可以使精神專一,達到藝術創作時所必備的內在體驗,並以此心靈的凝然專一來引發詩興。
二、以參禪方式參詩
唐代詩人對學詩的平日培養工夫和傳統積學有何不同?傳統學詩過程中,詩人飽讀詩書,取古人佳篇作為臨摹對象的學詩方式早已有之。受到參禪風氣影響,詩人學詩雖仍重視從過去的創作成果中累積對詩法的掌握,表面看來與傳統學詩方式頗為類似,其最大的不同,在於以精神修養的方法來觀照古詩。74 所以詩人閱讀古人之詩的方式並非記誦,而是將這些作品當作「參悟」的對象,由「熟參」進而「悟」得詩法。
禪透過直觀妙悟所體察的萬物,非相對於主體的客體,而是自心頓悟我、法二空之後,回入尋常一機一用中以見真諦。此時之見,只是純粹之見,並未起任何的分別或判斷,如是不作判斷就沒有預設立場,而只任一己開放,讓萬物各以其自己如如地呈現,這是一種反實體之主體性,只呈現 一主、客虛靈妙合之「境」。因此,詩人為了興發意生,日常生活便如同禪人一般地著意於個人心念的看顧,《文鏡秘府論》南卷〈論文意〉:
『凡詩人夜間床頭,明置一盞燈。若睡來任睡,睡覺即起,興發意生,精神清爽,了了明白,皆須身在意中。若詩中無身,即詩從何有?若不書身心,何以為詩?是故詩者,書身心之行李,序當時之憤氣。』
詩既是在抒發心靈之覺受,為捕捉這種體驗則必須行住坐臥都保持「身在意中」,如同參禪人一般。而詩的主要內容亦在「書身心之行李,序當時之憤氣」,寫一己當下身心整體的經驗。這種對詩的內容的界定,既不屬言志、亦非抒情,卻強調了主體心靈當下真實的狀態才是詩的主要內容。又云:
『凡神不安,令人不暢無興,無興即任睡,睡大養神。常須夜停燈任自覺,不須強起。強起即惛迷,所覽無益。紙筆墨常須隨身,興來即錄。若無筆紙,羈旅之間,意多草草;舟行之後,即須安眠。眠足之後,固多清景,江山滿懷,合而生興,須屏絕事務,專任情興。因此,若有制作,皆奇逸。看興稍歇,且如詩未成,待後有興成,卻必 不得強傷神。』
所以欲為詩必先有興起,心靈狀態若不安則無興,而起興之法在於養神。這整個培養興起的過程,重精神上的自然適意,絕非造作勉強所能得。因為境不離心,肯定此心乃吾人識見之主宰後,一切興發感動的對象之終極也將匯歸於此,所以心性修持成為觀機之靈。禪定又是達到心空境寂的關鍵手段,因此詩人從禪坐定心而提昇創作直覺的經驗,形成以此修養工夫作為得詩學詩的訓練基礎。準此而言,創作過程即是精神修養的過程,《文鏡祕府論》南卷〈論體〉云:
『然心或蔽通,思時鈍利,來不可遏,去不可留。若又情性煩勞,事由寂寞,強自催逼,徒成辛苦。不若韜翰屏筆,以須後圖,待心慮更澄,方事連緝。非止作文之至術,抑亦養生之大方耳!』
詩人的精神修養工夫若能達到心慮澄明,則自然詩興泉湧;作詩若懂得順此一法而為之,則不僅抓住了創作之機關,同時也通達了養生的要領。承禪宗由漸修以至於頓悟的修行方式,對詩法的體悟亦由有法而入於無法,詩人學詩從有法入,成詩之後卻無跡可循,所以「法」只是一個參悟詩道的登岸之筏,是工夫過程或手段,而非目的。綜之,以禪宗參禪、求悟、得法的歷程所構成的學詩體系,須由參詩而悟得詩法,這樣體系完整又具體的學習途徑,是唐代以後受到禪宗修行方式的啟發所形成。
晚唐時即有詩人將參禪精神運用於吟詠,如周繇:「家貧,生理索寞,只苦篇韻,俯有思,仰有詠,深造閫域,時號為『詩禪』。」後來由參詩以了解詩法的觀念, 到宋代即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和具體的參詩方法。
(伍)創作時的「取境」歷程
傳統詩人創作時,靈感多半來自主體受到外在事物的觸動,產生某種感受而欲求抒發,即開始謀篇構思,將這種感受化為具體文字形式表達出來。鍾嶸《詩品·上卷》云:『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祈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託詩以怨。......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 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
此處強調詩人創作衝動,來自客觀事物的變幻,或受景物轉變而感蕩,或因人事聚散而悲歡,凡斯種種只能借創作將個己情緒抒發出來。這說明了傳統創作靈感多承自二路:一者,社會人事的反應,形成言志系統的風騷內容;二者,個人內心對景物變化的感慨,形成緣情系統的感物內容。所以《文心雕龍·體性篇》也說:「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這是緣於六朝詩人認為觸動文思的泉源在於心物交感的作用。
當詩人有了創作靈感之後,開始以文字組織使之具體化。陸機《文賦》 對創作構思過程有詳細的描寫:『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遊萬仞。其致也,情曈曨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
構思之始,必須專一精神,沉斂思緒,才能深刻掌握內心與外物交流所產生的感受,進一步尋求最精當的意象來符應所思。《文心雕龍·神思篇》亦言:「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在寫作過程,保持一個清明虛靜的心境,可以增進審美的觀察感受力,作為馳騁想像的空間。
詩歌創作無論是作為政教諷諭,還是純粹自我抒情,都是內在先有一被激發感動的情志,然後尋求語言文字表達之,是屬於有目的性或情識造作的創作。唐代有些詩人受到禪觀體驗的影響,其創作從有執轉化為無執的心靈境界,而開出另一種空靈之「境」,形成異於「言志」、「緣情」的書寫傳統,消泯了情志造作,使有為之情識淨化為「空靈妙境」。
這個「境」既與政教內容無關,亦非作者自我情感的渲洩,而是無意間情景剎那交融之所 體現,使詩不偏於主體內在情志的抒發,也不偏於客觀景物的寫實,這種「興象玲瓏」之詩,是詩人審美態度受禪宗思維熏習之所成。
詩中之「境」,非純粹客觀之象,必含有主觀的感受在內;亦非純主觀之情志,必含客觀之物象於其中,所以「境」是當機剎那的心與物遇,與傳統文學觀念中的「象」有本質上的差異。因此,創作須直觀當機所見之境,非擬議想像可得,所以後來即有王夫之《姜齋詩話》提出「現量」之說。
如此,則詩人創作時並不講究臨筆運思之先置作業,而重在遇目會心的當機興發,《文鏡秘府論》南卷〈論文意〉:『自古文章,起於無作,興於自然,感激而成,都無飾練,發言以當,應物便是。』
詩人創作應該「起於無作,興於自然」,是內情與外景交會時自然感發渠成。興是內在本有之情感不期然而然地受到外物的觸發而引動,非事先作意構思,文字只是忠實地將這種感受具體表達出來而已,故不刻意雕琢。是則強調作詩只是內心之思,即景而發,應物以成。
唐代詩人將禪悟過程中,心與物之間的觀照關係運用於創作構思上,強調創作須先有「境」生。「境」的產生,除主體內在平素的精神修養外,重點在臨筆時,由內心與外在景物的互動,瞬間產生由心外應之「境」。王昌齡《詩格》卷中〈詩有三思〉就舉出三種觸發靈感的方式:
『詩有三思:一曰生思,二曰感思,三曰取思。生思一,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感思二,尋味前言,吟諷古制,感而生思。取思三,搜求於象,心入於境,神會於物,因心而得。』
一者「生思」,詩人專注構思達到力疲智竭的階段,精神由緊繃的極限而放安神思,反而能回復心思的活絡,在偶然的情況下自然心與境會。《文鏡祕府論》南卷〈論文意〉有相同的觀點:『夫作文章,但多立意。令左穿右穴,苦心竭智,必須忘身,不可拘束。思若不來,即須放情卻寬之,令境生。然後以境照之,思則便來,來即作文;如其境思不來,不可作也。』
前面的「思」與此處的「意」意思極為接近,都是指內心與外境遇合時 所觸發的一種或可叫作靈感的思維狀態,而尋求這種創作靈感,一開始由竭盡思慮苦參以達忘身的地步後,放情令其在自然無作的心態下使相應之境生起,並全然投入其中,與之融合而得「意」。二者「感思」,是藉由吟誦前人作品而產生感動之境。三者「取思」,詩人從萬象中尋找靈感,「心入於境,神會於物」,指由心照境、以境映心,主體與客體冥然接合而得境。此「境」原是心、物適然遇合所興發的一種內外互攝的心影。《文鏡祕府論》 南卷〈論文意〉亦言:
『夫置意作詩,即須凝心,目擊其物,便以心擊之,深穿其境。如登高山絕頂,下臨萬象,如在掌中。以此見象,心中了見,當此即用。』
作詩重在主體的心靈澄思,才能有超然之境產生,因此詩人必得凝心注境,用全新的視野以了見萬象之機,因體起用,心物互即。此中「取思」顯 然是指創作過程中,主觀之「心」與客觀之「景」遇會,即呈現一種當下適然之「境」,而「境」的有無,是能否下筆的關鍵,所以進一步學習取境、造境。
「根」去認識「塵」的這個動作就是「取境」,詩僧皎然後來將這個觀念運用於解釋詩境的取擇經營,使「境」的定義,揉合了中國傳統語義和佛教《俱舍論》的界定而有所深化。皎然《詩式·卷一·取境》:『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成篇之後,觀其氣貌,有似等閑,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有時意靜神王,佳句縱橫,若不可遏,宛如神助。不然,蓋由先積精思,因神王而得乎!』
他強調文學創作時,主體內心對外境的緣慮作用,可分為兩個層次:一 者平常先積精思,使精神達到某種狀態,有助於臨篇之時,產生靈思泉湧的效果。二者創作時,搜求詩句,苦思而得,是詩人自我觀照的心靈歷程。「境」繫乎詩人主體之所取,所取之境又可說是詩人心境的反映,所以詩人的心靈狀態才是其詩風格高低的關鍵。
「境」所呈現的是主體與外象結合的意境,就作者而言,不是對現實的機械模擬;就讀者而言,除了對作者意象的還原之外,必然也加入個人的理解和想像於其中,這即是唐代帶有禪境意味詩歌的一大特色--作者所呈現的意象,具有其開放性,透過讀者的參與,再度賦予詩境以生命。如常建〈題破山寺後禪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逕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都寂,但餘鐘磬音。
清晨的古寺幽徑遠於塵煙,初陽剛照到樹林,山光映深潭,如同千江之月,清澈而非真,由水月之相而悟空性,萬籟包括情緒和思理等在山光水影反照的剎那,顯得格外靜謐。《唐詩紀事》卷三十一謂殷璠《河嶽英靈集》 首列此詩,愛其「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而歐陽永叔欲效「竹逕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作一聯,久不可得,始知「造意者為難工」也。這是詩人當下即景所觸動的感受,非作意而為,亦非文辭作工可得。末聯萬籟俱寂中的鐘磬餘音,反而能留給讀者無窮的想像空間。
王維〈過乘如禪師蕭居士嵩丘蘭若〉:「食隨鳴磬巢鳥下,行踏空林落葉聲。」巢鳥飛下與人的行進都伴隨著聲音,二者節奏和諧、意象相調,這是因為外在一花一木,無不與其內在心境自然凝合。皎然云:「境非心外,心非境中,兩不相存,兩不相廢。」詩人將時空壓縮到當下的心境妙遇上,此中已非刻意的形象經營,而是自然透顯的一種「境」,景象的安排非各個獨立,而是共通營造全詩所欲呈現的精神境界。
唐代詩人對「境」觀念的普遍運用,延續前代詩歌創作主客關係的探討,以其豐富的詩歌創作成果為後設反省之基礎,促進了「境」在審美理論的思考。所以,王士禎云:『唐人五言絕句,往往入禪,有得意忘言之妙,與淨名(維摩詰)默然、達磨得髓,同一關捩。觀王裴〈輞川集〉及祖詠〈終南殘雪〉詩,雖鈍根初機,亦能頓悟。』
詩人所體驗的境界,是在自然中具現內心的感悟,使主客交融互即,萬物不能自外於心,心亦不能自外於萬物,二者必須互攝融通。由之可見,透過禪觀經驗的啟發,成為詩人創作時「取境」的妙方。
(陸)結語
禪宗將本體與現象融為一體,故對境的認識,進一步融合絕對與相對於此現前當下之一心,這個心非相對於物的一個觀念,其心即自性本源,既是絕對又包含相對,究竟而言本來無一物,空體寂然;但落入現象層時,「法身無象,應物現形」,宇宙萬有又都可為絕對境界的一機一象。此禪觀運用到文學創作上,便開啟了詩境的新視野。
唐代詩人透過習禪而獲得此種心靈澄明的體驗,使其美感覺照能力變得更加敏銳,由於禪宗將心性修養工夫放入日常生活的觀照中,樹立活潑自然 的宗風,對詩人的審美直覺和生活情趣產生莫大的陶冶作用,使其作詩方式受到新的啟發。這種新的美感觀照眼光和靈思泉源,使詩人創作轉而注重內在精神體驗的涵養工夫及詩境的醞釀,並樹立了心物泯然之詩「境」。
詩人之創作是遇目會心而當下渠成,當然,要達到這種創作境界,必須要能掌握心物交融之「境」,而境的有無又關係詩人主體的精神修養工夫,這一套創作方法,可說是受到禪修經驗的啟發,而豐富了詩人的創作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