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14 20:23:15幻羽

附錄~略說“黃龍宗禪詩境界”~1



         附錄~
黃龍宗禪詩境界”~1
 

黃龍派是臨濟宗的一個支派,以黃龍慧南10021069為宗祖。慧南是臨濟宗第七祖石霜楚圓門下,於宋景綁三年1036住江西隆興黃龍山,盛弘教化,遂成黃龍宗。石霜接化手段凌厲辛辣,慧南得其神髓,宗風嚴厲,其著名的「黃龍三關」,即是充分激發起學人的疑情,將學人置於思維困境中,充分醞釀疑情,再伺機施以激烈的手段,使之困極而通,觸機開悟。黃龍三關為宋明以後禪宗主流「看話禪」奠定了基礎,開拓了禪宗發展的歷史方向。

黃龍會下有真凈克文10251102、東林常總10251091、晦堂祖心?1100等。克文門下有兜率從悅10441091、泐潭文准10611115;祖心門下有死心悟新10441115、靈源惟清、泐潭善清等。進入南宋後,黃龍派日漸衰微。除了黃龍三關之外,黃龍宗對禪宗史、詩學史的最大影響,是青源惟信提出的見山見水三階段命題,向來被看作是參禪悟道的入門。 

一、「見山三階段」的詩禪感悟

青源惟信關於見山三階段的禪語蜚聲禪林,也幾乎成了各種禪學、美學著作的口頭禪。關於它的本意,這裡不贅言,只是結合黃龍宗禪人的詩歌作一簡明的描述。

 

1.「見山是山」第一境

回家是禪悟的主旋律,禪門宗師所有開示,都直接或間接地指向回家之路。黃龍宗禪詩以鮮明的喻象表達了「回家」的旨趣:

風蕭蕭兮木葉飛,鴻雁不來音信稀。

還鄉一曲無人吹,令余拍手空遲疑。

《黃龍四家錄·晦堂心》

秋風蕭殺,鴻雁紛紛飛向南方過冬。鴻雁猶知歸鄉,世人卻不知歸向精神的故園。禪師化導學人,希望他們早日回家。自古參禪者如過江之鯽,桶底脫落者卻似鳳毛麟角。他們在遮天蔽地的紅塵中營營碌碌,不願意一念心歇回到家園。苦心的宗師擊打著還鄉的節拍,卻聽不到任何回音,只好萬般無奈地任孤寂的掌聲響徹千山。

禪宗的終極關懷是回到人類的精神家園。對這個精神家園,禪宗以母胎中事、嬰兒稚子之類的詩學喻象來加以表達。在此層面人是「原我」,對外物作直觀的感知,而「離分別取捨」,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這是知性、悟性還沒有介入前的原始的簡單的感知。

意識的本性在於自我發展,而不可能永遠停留在混沌層面,當「自我」覺醒後,有了知識的薰染,人們有了分別取捨之心,以我為中心,這時見到的山是 「自我」見到的山,水是「自我」見到的水,山水是獨立於我之外的客體。人們處在相對世界的萬有事相之中,見山見水,尋聲逐色,人的精神流浪也從此開始。

「自我」從「原我」中裂變,「自我」越發達,便離「原我」越遠,流浪也愈深,對「原我」的「回歸」遂凝成如怨如慕的懷鄉曲。黃龍禪將流離之思,形諸盪氣迴腸的吟詠。參禪的最終目的是獲得開悟,明心見性,回到精神家園。接機說法,就是為學人指引回家之路,「千般說,萬般喻,只要教君早回去」 《五燈》卷17《慧南》,禪師們殷殷期盼,「客程無是處,浪跡總歸來」 《古尊宿》卷45。《古尊宿》卷4245收黃龍宗真凈克文語錄,本章凡引自此4卷者,僅標卷數。 不管流浪多久,離家多遠,遊子終究要回鄉。回鄉、歸家的譬喻,遂成為妙音紛呈的黃龍宗禪詩的主旋律。與回歸意象相聯繫,黃龍宗禪詩大量運用了易於引發韶華遷逝之感的意象,如暮春、殘花、杜宇、晚秋、西風、落葉、歲末、風雪、遊子、客作、鴻雁等。對流離的感喟,對歸鄉的嚮往,遂成為黃龍宗禪詩的顯豁主題:

春已暮,落花紛紛下紅雨。

南北行人歸不歸,千林萬林鳴杜宇。

《五燈》卷17《梵卿》

暮春之時,花落如雨,杜宇啼血哀鳴,響徹千岩萬壑,聲聲催盼著遊子歸來。可這些遊子,仍在東西南北流浪奔走,枉自拋擲大好青春。晚秋也是勾引鄉思的季節,自然景象與詩人生命景觀的異質同構,引發了禪者澄明寧靜的返照:

火雲欲卷空,圭月漸成魄。

窮子歸未歸,相將頭盡白。

《黃龍四家錄·晦堂心》

詩歌感嘆如圭秋月,又到圓時,迷失家寶的流浪者,卻不能像明月般晶瑩美滿,仍役役路歧,任歲月風霜染白蓬鬢。春思秋悲,除夕更能生起盼歸之念: 「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今夜一眾儘是他鄉之子,因何不歸?」《古尊宿》卷42在冷峻的詰問中,蘊含著深切期待。非獨一年如此,在一天中的每時每刻也是如此:

日入酉,夢幻空花能幾久。

百歲光陰二分過,茫茫無限途中走。

告禪人,早回首,莫待春風動楊柳!

《續古》卷1《草堂清》

殷殷渴盼,諄諄勸導,酷似父母對子女的叮嚀。雖然家門時時為遊子敞開,可遊子迷不知歸,彈指便成皤然老叟,禪師對遊子歸鄉的渴望,便顯得分外焦灼迫切:「區區何日了,人事幾時休。莫道青山好,逡巡便白頭。」《續古》卷1《泐潭英》

黃龍宗禪人在表征本來面目、精神家園時,運用了多種譬喻,如湛堂准以南嶽萬年松、廬山瀑布水喻自性的孤拔、永恆《續古》卷1《湛堂准》,晦堂以「冷淡無滋味」的「庵畔泉」喻自性《黃龍四家錄·晦堂心》,克文以 「老也須知不老身,同行同坐有精神。

雖然無相無容貌,能為群生作主人」喻自性《古尊宿》卷45,死心以「鑿透靈源一脈泉,深深無底自天然」喻自性 《續古》卷1《死心新》,但他們運得最多的譬喻,還是與家園意象相聯繫的「田地」。黃龍宗禪人把未能明心見性者喻為不耕種「祖父田園」的不肖子孫,說他們向外馳求,只能得些浮財,解決不了根本的饑飽《黃龍錄續補》。祖心指出,祖父將田地傳給後代,子孫們卻不肯繼承,在外乞食,致使田園荒蕪,禾黍不生,不如「直下識取本來契券」《續古》卷1《晦堂心》,比喻人人具足佛性,卻不能認識到它的價值,向外馳求,致使心田雜慮叢生,正念不起,不如一念回光,頓悟成佛。行瑛則以農家耕田喻修行,謂掌握耕作的節氣,辨別土壤的肥磽,凈除雜草,深耙勤犁,播植良種,就能獲得豐收,受用無窮 同上卷6《廣鑒瑛》。禪師們都希望「罷卻從前流浪,識取祖父契書,承認本家田業」同上卷1《守卓》。流浪者只有返回精神家園,才能從世俗的迷執躍入禪意的感悟。

 

2.「見山不是山」第二境

表達見山不是山第二境的詩歌,以克文詩為代表:

絕頂雲居北斗齊,出群消息要人提。

其中未善宗乘者,奇特商量滿眼泥。

《古尊宿》卷45

在高聳孤拔的絕頂,白雲繚繞,幾乎與北斗並齊。置身在這高華之境的悟者,參究的是超出世俗之情的人生至理。但這真諦雖然迥超塵俗,卻並不是玄而又玄,而是當下現成,必須當下頓悟。那些錯會禪宗要義的人,作「奇特商量」,就會墮入禪障,滿眼泥沙,而不見大道。

在第二階段,參禪者參見了大善知識之後,有個悟入之處。禪的悟入之處,即是對世俗相對知識的否定,也是對「自我」的否定。為了達成這種否定,禪師們往往通過各種峻烈機鋒來實現。這種否定,往往從破除人法二執的角度入手,即將作為主體的人和作為客體的法都予以遣除。對法的遣除,即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這是參禪的初悟,泯除了第一階段的二元對立性,喚天作地,喚山作水。但這種否定只有空的一面,較之徹底的悟仍在半途,仍是「客作」。

黃龍宗禪人詠趙州布衫公案,即表示了對它的否定。學僧問趙州什麼是佛法大意,趙州說老僧作得一領布衫重七斤,以峻峭禪機截斷學人思路。後人對此猜測紛紛。黃龍宗禪人指出,趙州布衫雖然「斤兩分明」,卻「無人知落處」,這是因為 「時人只看絲綸上,不見蘆花對蓼紅」《續古》卷4《山堂洵》。「只看絲綸上」,喻對公案不能直下會取,而作「奇特商量」,以致於看不到蘆花對蓼紅的美麗景色。

換言之,由於審美主體受「奇特商量」的障蔽,致使審美觀照無法進行,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洪波浩渺,白浪滔天。截流到岸之人,端然忘慮。短棹孤舟之客,進退攢眉。且道風恬浪靜一句作麼生道?……漁人閒自唱,樵者獨高歌。」《黃龍語錄》洪波白浪,喻險峻的機鋒和動盪不寧的外境。橫截煩惱之流,到達涅槃彼岸的禪者,全然忘卻這一切;只有那些仍在半途劃短棹、盪孤舟的人,才憂心忡忡,不能觀賞山水。漁人收卻絲綸,樵者放下斧斤,罷卻一切機心,就可以漁樵問答,逍遙自適,「白浪滔天」頓時化為「風恬浪靜」。

 

3.「見山只是山」第三境

對見山只是山第三境的形象表述,以惟清詩為代表:

江月照,松風吹,永夜清宵更是誰?

霧露雲霞遮不得,個中猶道不如歸。

復何歸?荷葉團團團似鏡,菱角尖尖尖似錐。

《五燈》卷17《惟清》

江月映禪心,松風拂衣袂,永夜清宵,跏趺而坐,心定如水。這是永嘉大師在《證道歌》中描述的充滿詩意的禪居生活圖景。《證道歌》又說:「佛性戒珠心地印,霧露雲霞體上衣。」自性光明,猶如戒珠般圓潤朗潔。閈閈霧露,燦爛雲霞,都從自性本體中發出。惟清詩翻轉一層,說縱使有霧露雲霞的奇特境,仍不如歸到心靈的故鄉。而這心靈的故鄉,就是荷葉鏡圓,菱角錐尖,自然平常到了極致。

第二階段是否定性,但只是一味的否定,第三境則是「洒洒落落無一星事」 的脫落擬議思維的直覺境。第三階段雖然形式上與第一階段無異,境界卻迥然不同。此時的感悟,是即物即真、「覿體全真」《圓悟錄》卷10的感悟。對此,黃龍宗禪人以「六六三十六」來表達:「可憐馳逐天下人,六六元來三十六。」《黃龍四家錄·晦堂心》「天下人」在外客作馳逐,是因為不知一切現成之理。禪師指出,「果能一尺還他十寸,八兩元是半斤,自然內外和平,家國無事」《續古》卷4《無示諶》。一切現成之境,即是「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更將何物演真乘?六六元來三十六」同上卷1《靈源清》。

將二元意識第一階段第二層面、禪道見解第二階段悉皆清除後,我們才能以是一座山的一座山在看一座山,以是一脈水的一脈水在聽一脈水,沒有主客、物我的對立,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這才是禪悟的澄明之境。由此生髮出平常心是道、觸目菩提的詩禪感悟:「八月中秋天氣涼,芙蓉花發映禪房。老胡大道分明在,不必諸方問短長。願年年水碧山青,花紅柳綠,更有什麼事!」 《續古》卷1《湛堂准》水碧山青,花紅柳綠,就是對自然景作即物即真的感悟。這種感悟的獲得,需要除卻「奇特商量」,以回歸於平常。僧問首山什麼是佛法大意,首山以「楚王城畔汝水東流」作答。克文頌:

楚王城畔水東流,樹倒藤枯笑不休。

好是自從投子去,更無人解道油油。

《古尊宿》卷45

「佛法大意」即是楚王城畔水東流,最奇特者最尋常,本來現成離言說。真正的得道高僧,並沒有什麼奇特的行為,平常樸實,是提壺打油的普通人。 《五燈》卷5《大同》載,趙州路見投子,:「莫是投子庵主麼?」投子說: 「茶鹽錢布施我。」趙州先歸庵內坐,投子後攜一瓶油歸。趙州說:「久仰投子大名,到來只見個賣油翁。」投子說:「你只識賣油翁,不識投子。」趙州問: 「如何是投子?」投子拈起油瓶說:「油油。」 僧問克文丹霞騎聖僧的意旨,克文謂「若會此意,寒來著襖」《古尊宿》卷45。丹霞騎聖僧,雖然悟道經歷極不尋常,但最後仍還原於天寒穿衣的平淡。惠泉以「飢來吃飯」、「寒即向火」、「困來打睡」三句來比並陡峭險峻的雲門三句《五燈》卷18《惠泉》,表現了黃龍宗禪人化奇崛為平常的風致。黃龍宗禪詩形象地表達了這一感悟:

一踏踏翻四大海,一摑摑倒須彌山。

撒手到家人不識,鵲噪鴉鳴柏樹間。

《五燈》卷17《慧南》

經歷了踏海、摑山的奇特玄妙,即可從奇特境界轉身而出,撒手到家,不為人知,在鵲噪鴉鳴、庭前柏樹子上感悟到平凡而真實的生命情調。

 

二、「黃龍三關」的詩禪感悟

黃龍三關是與惟信見山三階段同樣聞名禪林的公案。黃龍室中常問僧:「人人盡有生緣,上座生緣在何處?」正當問答交鋒,又伸手說:「我手何似佛手?」 又問諸方參請宗師所得,垂腳說:「我腳何似驢腳?」這樣共三十餘年,參學者沒有人能夠契會他的意旨。即使有所酬對,黃龍也從來不置可否,禪林目之為黃龍三關。黃龍三關,壁立萬仞,所以三十年來很少有人能過此關。黃龍自己吟頌三關的詩偈,為參悟黃龍三關透露了一線靈光:

生緣有語人皆識,水母何曾離得蝦?

但見日頭東畔上,誰能更吃趙州茶?

我手佛手兼舉,禪人直下薦取。

不動干戈道出,當處超佛越祖。

我腳驢腳並行,步步踏著無生。

會得雲收日卷,方知此道縱橫。

生緣斷處伸驢腳,驢腳伸時佛手開。

為報五湖參學者,三關一一透將來。

《五燈》卷17《慧南》

禪宗所謂破三關,乃指破初關、破重關、破牢關。參禪者一般都要經過破三關的階段。禪宗開悟的三個階段,即是本參初關、重關、末後關。由參話題引出無漏慧,由無漏慧,明本心,見本性,名為初關。既見本心,用無漏慧對治煩惱,使煩惱調伏而不起現行,才是重關。但煩惱的調伏,還需要種種對治功用,要到煩惱完全消除,任運無功用時,才是透過末後一關。禪宗典籍中,以雍正《御選語錄總序》對破三關的闡釋最為明晰。

 

1.破初關

破初關時,如雍正《序》所說:「學人初登解脫之門,乍釋業系之苦,覺山河大地、十方虛空,並皆消殞。不為從上古錐舌頭之所瞞,識得現在七尺之軀,不過地水火風,自然徹底清凈,不掛一絲,是則名為初步破參,前後際斷者。」 卍續藏第119冊這是破本參第一關,是一切皆空的景象。黃龍三轉語中, 「生緣」為初關,表層意義是每個人對自己的出身、經歷都很熟悉,但禪宗所說 「生緣」的深層意義,卻不是指上述意義上的「生緣」,而是指生命的根本來處,即「本來面目」,所謂「人人盡有生緣,個個足方頂圓」《五燈》卷20《法順》。詩意謂沒有明心見性之人,對此「生緣」難以認識,因為他們只一味倚靠別人的言論,而沒有自己的見解,如同水母借蝦為眼,所謂「人人盡有生緣處,認著依前還失路」。《古尊宿》卷45《克文》。《黃龍四家錄·晦堂心》 「爾若一向言中取則,譬如水母以蝦為目。」《正法眼藏》卷2引鼓山晏語: 「若自不具眼,就人揀辨卷子裡抄,冊子裡寫,假饒百千萬句,龍宮海藏,一時吞納,儘是他人,不干自己,亦喚作識學依通,猶如水母借蝦為眼,無自由分。」 每個人徒然看著日出月落的景象,卻不能歇卻機心,去品味趙州茶,感悟生命的空明寧靜,正如慧南《趙州吃茶》所嘆:

相逢相問知來歷,不揀親疏便與茶。

翻憶憧憧往來者,忙忙誰辨滿甌花?

《黃龍錄》

破初關時,參禪者覺悟出山河大地、十方虛空並皆消殞,此時有的只是否定性,而沒有肯定性,所以仍要繼續前進。(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