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略說“黃龍宗禪詩境界”~2
2.破重關
「生緣斷處伸驢腳」,過了初關便進入重關。雍正《序》:「破本參後,乃知山者山,河者河,大地者大地,十方虛空者十方虛空,地水火風者地水火風,乃至無明者無明,煩惱者煩惱,色聲香味觸法者色聲香味觸法,儘是本分,皆是菩提。無一物非我身,無一物是我己。境智融通,色空無礙,獲大自在,常住不動,是則名為透重關,名為大死大活者。」此時,我腳驢腳不二,處於絕對的不生不滅、不來不去狀態中,步步踏著無生。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萬物同體。
如《維摩經·菩薩品》說:「舉足下足,當知皆從道場來,住於佛法矣。」障蔽心靈的浮雲迷霧悉皆收卷,看破世間假相,杲日當空,光明澄澈,《五燈》卷12《楚圓》:「雲收霧卷,杲日當空。」卷16《守初》:「放行則曹溪路上月白風清;把定則少室峰前雲收霧卷。」卷20《紹悟》:「霧捲雲收山嶽靜,楚天空闊一輪寒。」《古尊宿》卷25《守芝》:「霧捲雲收,江山迥秀」、「雲收霧卷江山白,皎日凝波又多途。」
可見禪宗習用「雲收霧卷」之詞,黃龍詩中 「雲收日卷」當為「雲收霧卷」之訛。《人天眼目》作「雲收月皎」,意近。 悟心如朗月高懸,輝映萬里,處處縱橫,頭頭達道。破重關時,「無一物非法身」,每一物都是絕對本體的顯現,既是顯現法身的特定的一物,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同時又「無一物是自己」,每一物都可以是他物,山是水,水是山。在此階段,既有肯定性,又有區別性,物物之間,圓滿交融互攝,而又各住自位,不失其本相。
3.破牢關
雍正《序》:「透重關後,家舍即在途中,途中不離家舍。明頭也合,暗頭也合。寂即是照,照即是寂。行斯往斯,體斯用斯,空斯有斯,古斯今斯。無生故長生,無滅故不滅。如斯惺惺行履,無明執著自然消落,方能踏末後一關。」 我手佛手,喻悟入性空境後,再進一步,見山河大地,色聲境界都是自己本分。煩惱也好,諸佛也好,都是自性的表現形狀。一切都是法身的顯現,都與自己同一,我即佛,佛即我。認得物我不二,內外無殊,不須擬議就可「超佛越祖」。
按照雍正的說法,達到「前後際斷」、體證到前念後念間的一段空白心地,從而感悟心性空寂為破初關;「大死大活」後,體證到一切都是真性的妙用為破重關;盡破無明,達任運現成、無修無證為踏末後關。這一說法對近三百年來的禪宗界影響頗大。但是雍正的說法也存在著不足之處,正如有的論者所指出的那樣:「這三關問題,世宗只說得個『然』,卻未說得著『所以然』,而且所說重關末關簡直無可分別,尚嫌帶漏逗亂統之病。」融熙《禪宗的三關問題》,《禪宗思想與歷史》第125頁,《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52冊。
黃龍慧南的偈頌,意為破了牢關,就能自覺本來是佛,超越一切。黃龍宗禪人指出自性的圓滿自足,使學人樹立起人人皆是本性佛的自信:「大丈夫大丈夫,靈光烜赫阿誰無?」《古尊宿》卷45「人人頂門上,杲日當空。個個腳跟下,清風匝地。」《續古》卷4《山堂洵》「人人盡握靈蛇之珠,家家盡抱荊山之璞。」《黃龍四家錄·晦堂心》「寶覺人人大,靈機事事圓。」 《古尊宿》卷45自性圓滿自足,人佛無二。克文《寄荊南高司戶》:
男兒丈夫志,開鑿自家田。
莫逐雲門語,休依臨濟禪。
人人元具足,法法本周圓。
但作主中主,門門日月天。
《古尊宿》卷45
悟者一空依傍,體取自家田地。人人具足,法法周圓。此時,我手即是佛手,參禪者直下頓悟,去除擬議思維,自覺本來是佛,即可進入精神上的自由境界。 「家舍」是平等的世界,「途中」是不平等的世界。證得悟心,垂手入廛;垂手入廛,不失悟心。「明」是區別,山是山,水是水;「暗」是平等,山是水,水是山。「明頭也合」,是在差別的世界,用差別的禪機來對應;「暗頭也合」,是在空的世界,用空的禪機來對應。「寂」是般若智慧的本體,「照」是本體發生的觀照作用。「寂照者,因性起相;照寂者,攝相歸性。」《大乘無生方便門》寂照相等,性相一如。動靜、體用、空有、古今,莫不如此。無生無滅,禪心歷歷孤明。
黃龍三關的意旨在於強調「直下薦取」,啟發學人觸機即悟,不死句下: 「鬧里何妨佛手開,擬議之前出驢腳。任是碧眼胡兒,也須路頭迷卻!」《古尊宿》卷45禪師在學人心國喧鬧、擬議尋思之際,開佛手,出驢腳,斬釘截鐵,孤峭萬仞。對這種掣電之機,任是達摩祖師,也難以應付!
這與黃龍宗禪人剿絕情念的主張一脈相承:「夫玄道者,不可以設功得。聖智者,不可以有心知。真諦者,不可以存我會。至功者,不可以營事為。」《五燈》卷17《祖心》「設功」、「有心」、「存我」、「營事」,都是情識在起作用。要想達到「玄道」、「聖智」、「真諦」、「至功」,就必須將情識悉皆遣除,因此克文說:「洞山門下,無佛法與人,只有一口劍。凡是來者,一一斬斷,使伊性命不存,見聞俱泯,卻向父母未生前與伊相見。」
同上《克文》為了剿絕情念,黃龍禪還設置了觸背關,以逼拶學人透過。祖心舉拳問僧:「喚作拳頭則觸,不喚作拳頭則背,喚作甚麼?」同上《祖心》庵什以拂子示眾:「喚作拂子,依前不是。不喚作拂子,特地不識。汝喚作甚麼?」同上卷18《庵什》介諶則謂:「這個若是,頭上安頭;這個不是,斬頭覓活。」《續古》卷4《無示諶》這些觸背禪機,都是將學人逼到理智的懸崖,促其懸崖放手,大死大活。
4.不容擬議的語言觀念
與黃龍三關同樣能夠體現黃龍禪剿絕情識特色的,是黃龍宗對言意關係的論析。黃龍宗充分看到了用語言文字表達大全的局限性:「直饒棒頭薦得,不是丈夫。喝下承當,未為達士。那堪更向言中取則,句里馳求。」《五燈》卷17《洪英》「當機默契,早涉多途。更若互逞詞鋒,交馳意路,只增戲論。」 《續古》卷1《靈源清》「若論此事,如鴉啄鐵牛,無下口處,無用心處。更向言中問覓,句下尋思,縱饒卜度將來,翻成戲論邊事。」同上《善資》
黃龍宗將「意路」視為成道的障礙,釜底抽薪,將表達「意路」的語言予以徹底掃除,從而確立了從語言領會大道無異於南轅北轍的觀念:「佛祖之道,壁立千仞。擬議馳求,還同點額。」同上《法演》
凡見聖見,春雲掣電。真說妄說,空花水月。翻憶長髭見石頭,解道紅爐一點雪。《五燈》卷17《元佑》
「雪」喻煩惱、分別心,而佛性、禪心則好似烈火燃燒的洪爐,將一切相對的意識熔化得無影無蹤,遑論表達相對意識的語言了。黃龍禪的這種觀念,根源於其對自性的認識。黃龍禪指出,縱是高明的畫家、雕刻家,對自性也沒有「下手處」,他們所描摹、雕刻出來的,只是「相似模樣」《五燈》卷17《行偉》,因為自性「無所在」、「無名字」、「無面孔」同上卷18《道英》, 「從來大道無文字,不要安排喚作禪」,「到底不關言語事,錯傳錯解誤他人」 《古尊宿》卷45。
但自性固然不可說,禪師示法時又不得不說,為了表達自性,又不妨安立種種名字,因此黃龍禪又曲通一線:
我有真金曾百鍊,巧拙皆由人造變。
世間名字假稱呼,隨順瓶盤與釵釧。
《續古》卷1《晦堂心》
於是,黃龍禪從不立文字走向了不廢文字。只不過,黃龍禪在運用文字時,稟承臨濟枯骨覓汁之說,反覆提醒學人不可尋聲逐色、拘泥於文字:
古人求道內求心,求得心空道自親。今人求道外求聲,尋聲逐色轉勞神。勞神復勞神,顛倒何紛紛。《黃龍錄續補》
「若是個識機宜,別休咎底,豈更向胡餅里呷汁,指頭上覓月。」《續古》卷5《退庵先》「可憐滯句承言者,爭是爭非空白頭。」《古尊宿》卷45與此同時,黃龍宗還運用了一系列生動的詩學喻象,來表達意義從語言中的流失:「嘉魚在深處,幽鳥立多時。」《黃龍錄》「千言萬語無人會,又逐流鶯過短牆。」《續古》卷4《山堂洵》「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同上《祖珍》「清風月下守株人,玄兔漸遙春草綠。」 《黃龍四家錄·晦堂心》此句系借用洞山《新豐吟》成句,見《洞山悟本錄》。
黃龍宗反對守株待兔、胡餅呷汁、執指為月,強調體悟言外之意,主張參活句不參死句:「但識琴中趣,不勞弦上聲。」同上「禪道不在策子上,縱饒念得一大藏教,諸子百家,也只是閒言語。」《續古》卷1《死心新》 「知有底人,於一切言句如破竹,雖百節當迎刃而解。」《五燈》卷17《子琦》就這樣,黃龍宗形成了剷除語言、假立語言、剷除語言的循環,通過對語言的剷除、假立、再剷除,回歸到前語言境域:「有句無句,如藤倚樹」,等到「樹倒藤枯」,離卻思量,才有禪悟同上《祖心》。「未開口時先分付,擬思量處隔千山。」同上卷18《元素》消除語言的中介性、指義性,即可直下頓悟,隨機起用,進行箭鋒相拄、石火電光的禪機應對:
虎頭生角人難措,石火電光須密布。
假饒烈士也應難,懵底那能善回互。
《五燈》卷17《祖心》。按同書卷8《義昭》亦有此詩。
「太湖三萬六千頃,月在波心說向誰?」《五燈》卷18《應端》煩惱不起,妄念全消,心宇歸於水月交光的澄明寧靜,縱是聚千峰為筆,蘸大海為墨,聚萬吹為口,也寫不全、說不盡此時此刻的心理感受。對靈動超妙、豐厚深邃的禪悟體驗,語言更是顯出了它的窘態。
為了擺脫這一尷尬,突破言語不能達意的困境,黃龍宗禪人運用非思量的現景來表達禪悟體驗:「祖師心印,狀似鐵牛之機,去即印住,住即印破。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金果早朝猿摘去,玉花晚後鳳銜歸。」《五燈》卷17《悟新》祖師心印之狀,其機用頗似黃河守護神鐵牛。一顆圖章,蓋了便拿開,就會留下印文來放行、肯定,蓋著不拿走,便看不見印文把住、否定。假定不願意拿開,也不願意捺著不動,那麼,這一顆圖章是蓋了好還是不蓋好?鳳穴曾提出這個詰問,將學人逼向絕境。悟新禪師沒有陷入思維概念的沼澤,而是描繪出早猿摘果晚鳳銜花的清麗圖景,以剿絕情念。
又如:「奉報參玄人,識取娘生面。娘生面,薦不薦?鷺鷥飛入碧波中,抖擻一團銀繡線。」 同上卷18《惟爽》「有問西來意,城頭角韻長。」《古尊宿》卷45 對「本來面目」、「西來意」,禪宗有無數的表達,但不管怎樣表達,只要落於言筌,它就已經不再是「本來面目」、「西來意」了。而鷺入碧波、城頭角韻兩答,採取的是超表述的表述,說而未說,未說而說,通過詩學象徵,將豐富的想像體悟空間留給了讀者。
僧問惠泉「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的意旨,禪師以「風暖鳥聲碎,日高華影重」《五燈》卷18《惠泉》兩句唐詩作答。這兩句詩是杜荀鶴《春宮怨》中的名句。和風送暖,鳥語輕囀,圓潤如流珠;暖日高照,花影重疊,美艷似錦繡。兩聯詩通過聲音、光影、色彩交錯融合的景象,呈現出春日正午的典型景色,《詩人玉屑》卷3將之歸入「綺麗」一類。如果單就詩中所寫的春風駘蕩、麗日高照、花影層疊之景來看,或者把這聯詩從整首詩中抽離出來看,它確實顯得綺麗香艷。
但在全詩中,它卻是以麗景反襯深鎖春宮宮女的一腔幽怨,是以麗景傳悲情的神來之筆。當詩中那位嬌艷如花的女子告別了越溪採蓮伴,來到深宮,陡然發現「承恩不在貌」,自己「早被嬋娟誤」時,她眼中的暖風、麗日、鳥囀、花繁,都成了傷心人眼中傷心景,不但不能產生美的愉悅,反而會勾起青春拋擲韶華易逝的深沉的喟嘆。能否欣賞這和麗景色,關鍵在於觀賞者的一心。禪師引用這兩句詩,巧妙地綰合了未悟與悟兩種心理狀態:心中有了得失之念無法欣賞現景,即是「未悟」,此時,被經文所轉,縱有美景現前,仍然難以領受;如能拋開得失之念,以澄明襟懷感應對象,就會頭頭達道,物物全機,在現景之中,感受到愉悅和快樂。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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