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讀《詩人孟郊》東野詩情及詩作賞評九首(下)
賞讀《詩人孟郊》東野詩情及詩作賞評九首(下)
4.【古別離】孟郊
欲別牽郎衣,郎今到何處?
不恨歸來遲,莫向臨邛去!
這首小詩,情真意蘊,質樸自然。開頭“欲別”二字,扣題中的“別離”,也為以下人物的言行點明背景。“牽郎衣”的主語自然是詩中的女主人公,有人認為這個動作是表現不忍分別,雖不能說毫無此意,不過從全詩來看,這一動作顯然是為了配合語言的,那麼它的含意也就不能離開人物語言和說話的背景去理解。她之所以要“牽郎衣”,主要是為了使“欲別”將行的丈夫能停一停,好靜靜地聽一聽自己的話;就她自己而言,也從這急切、嬌憨的動作中,流露出一種鄭重而又親昵的情態。這一切當然都是為了增強語言的分量、情感的分量,以便引起對方的重視。
女主人公一邊牽著郎衣,一邊就開口說話了:“郎今到何處”?在一般情況下,千言萬語都該在臨別之前說過了,至少也不會等到“欲別”之際才問“到何處”,這似乎令人費解。但是,要聯繫第四句來看,便知道使她忐忑不安的並不是不知“到何處”的問題,而是擔心他走到一個“可怕”的去處──“臨邛”,那才是她真正急於要說而又一直難於啟齒的話。“郎今到何處”,此時此言,看似不得要領,但這個“多餘的彎子”,又是多麼傳神地畫出了她此刻心中的慌亂和矛盾啊!
第三句放開一筆,轉到歸期。按照常情,該是盼郎早歸,遲遲不歸豈非“恨”事!然而她卻偏說“不恨歸來遲”。要體會這個“不恨”,也必須聯繫第四句──“莫向臨邛去”。臨邛,即今四川省邛崍縣,也就是漢代司馬相如在客遊中,與卓文君相識相戀之處。這裏的“臨邛”不必專指,而是用以借喻男子覓得新歡之處,到了這樣的地方,對於她來說,豈不更為可恨,更為可怕嗎?可見“不恨歸來遲”,是以“歸來遲”與“臨邛去”比較而言。不是根本上對“歸遲”而不怨,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之謂。這句詩不是反語,也不是矯情,而是真情,是隱忍著痛苦的真情,是願以兩地相思的痛苦贏得彼此永遠相愛的真情。她先這麼真誠地讓一步,獻上一顆深情綿綿之心,最後再道出那難以啟齒的希望和請求──“莫向臨邛去”!以己之情,動人之情,那該是更能打動對方的吧?情深意摯,用心良苦,誠所謂“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
詩的前三句拐彎抹角,都是為了引出、襯托第四句,第四句才是“謎底”,才是全詩的出發點和歸宿,只有抓住它方能真正地領會前三句,咀嚼出全詩的情韻。詩人用這種回環婉曲、欲進先退、搖曳生情的筆觸,洗練而又細膩地刻畫出女主人公在希求美滿愛情生活的同時又隱含著憂慮不安的心理,並從這個矛盾之中顯示出她的堅貞誠摯、隱忍克制的品格,言少意多,雋永深厚,耐人尋味。它與“不知移舊愛,何處作新恩”白居易《怨詞》;“常恐新聲發,坐使故聲殘”孟郊《古妾薄命》;“不畏將軍成久別,只恐封侯心更移”薛道衡《豫章行》等詩句一樣,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封建時代婦女可悲的處境,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詩用短促的仄聲韻,亦有助於表現人物急切、不安的神情。
5.【古怨別】孟郊
颯颯秋風生, 愁人怨離別。
含情兩相向, 欲語氣先咽。
心曲千萬端, 悲來卻難說。
別後唯所思, 天涯共明月。
這是一首描寫情人離愁的詩歌。這首詩寫的是秋日的離愁。詩人以秋風渲染離別的氣氛;寫“含情”之難舍,以“氣先咽”來描狀;寫“心曲”之複雜,以“卻難說”來概括;寫別後之深情,以“共明月”的畫面來遐想兩人“唯所思”的情狀。詩人換用幾種不同的表現手法,把抽象的感情寫得很具體而動人。特別是“悲來卻難說”一句,本是極抽象的敍述語,但由於詩人將其鑲嵌在恰當的語言環境裏,使人不僅不感到它抽象,而且覺得連女主人公複雜的心理活動都表現出來了。這正是“用常得奇”所收到的藝術效果。
6.【登科後】孟郊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這首詩因為給後人留下了“春風得意”與“走馬看花”兩個成語而更為人們熟知。孟郊四十六歲那年進士及第,他自以為從此可以別開新生面,風雲際會,龍騰虎躍一番了。滿心按捺不住得意欣喜之情,便化成了這首別具一格的小詩。詩一開頭就直抒自己的心情,說以往在生活上的困頓與思想上的局促不安再不值得一提了,今朝金榜題名,鬱結的悶氣已如風吹雲散,心上真有說不盡的暢快。
7.【秋懷--其二】孟郊
秋月顏色冰, 老客志氣單。
冷露滴夢破, 峭風梳骨寒。
席上印病文, 腸中轉愁盤。
疑慮無所憑, 虛聽多無端。
梧桐枯崢嶸, 聲響如哀彈。
孟郊老年居住洛陽,在河南尹幕中充當下屬僚吏,貧病交加,愁苦不堪。《秋懷》就是在洛陽寫的一組嗟傷老病窮愁的詩歌,而以這第二首寫得最好。在這首詩中,詩人飽含一生的辛酸苦澀,抒寫了他晚境的淒涼哀怨,反映出封建制度對人才的摧殘和世態人情的冷酷。
史評孟郊“為詩有理致”“然思苦奇澀”。前人評價孟詩,也多嫌其氣度窄,格局小。金代元好問說:“東野(孟郊字)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即持這種貶薄態度。其實,並不公允。倒是譏笑孟詩為“寒蟲號”的蘇軾,說了幾句實在話:“我憎孟郊詩,複作孟郊語。饑腸自鳴喚,空壁轉饑鼠。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孟詩確有狹窄的缺點,但就其抒寫窮愁境遇的作品而言,其中有真實動人的成功之作,有其典型意義和藝術特點。
8.【遊終南山】孟郊
南山塞天地, 日月石上生。
高峰夜留景, 深谷晝未明。
山中人自正, 路險心亦平。
長風驅松柏, 聲拂萬壑清。
即此悔讀書, 朝朝近浮名。
韓愈在《薦士》詩裏說孟郊的詩“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硬語”的“硬”,指字句的堅挺有力。這首《遊終南山》,在體現這一特點方面很有代表性。沈德潛評此詩“盤空出險語”,又說它與《出峽》詩“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同一奇險”,也是就這一特點而言的。欣賞這首詩,必須緊扣詩題《遊終南山》,切莫忘記那個“遊”字。
就實際情況說,終南儘管高大,但遠遠沒有塞滿天地。“南山塞天地”,的確是硬語盤空,險語驚人。這是寫他“遊”終南山的感受。身在深山,仰望,則山與天連;環顧,則視線為千岩萬壑所遮,壓根兒看不見山外還有什麼空間。用“南山塞天地”概括這種獨特的感受,雖“險”而不“怪”,雖“誇”而非“誕”,簡直可以說是“妥帖”得不能再妥帖了。
日和月,當然不是“石上生”的,更不是同時從“石上生”的。“日月石上生”一句,的確“硬”得出奇,“險”得驚人。然而這也是寫他“遊”終南山的感受。日月並提,不是說日月並“生”;而是說來到終南,既見日升,又見月出,已經度過了幾個晝夜。終南之大,遊興之濃,也于此曲曲傳出。身在終南深處,朝望日,夕望月,都從南山高處初露半輪,然後冉冉升起,這不就象從石上“生”出來一樣嗎?
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王灣的“海日生殘夜”,杜甫的“四更山吐月”,都與此同一機杼。孤立地看,“日月石上生”似乎“誇過其理”,但和“游”終南山的具體情景、具體感受聯繫起來,就覺得它雖“險”而不“怪”,雖“誇”而非“誕”。當然,“險”、“硬”的風格,使它不可能有“四更山吐月”、“海上生明月”那樣的情韻。
“高峰夜留景,深谷晝未明”兩句的風格仍然是“奇險”。在同一地方,“夜”與“景”(日光)互不相容;而硬把它們安排在一起,怎能不給人以“奇”的感覺?但細玩詩意,“高峰夜留景”,不過是說在其他地方已經被夜幕籠罩之後,終南的高峰還留有落日的餘輝。極言其高,又沒有違背真實。
從《詩經·大雅·崧高》“崧高維嶽,駿極於天”以來,人們習慣於用“插遙天”、“出雲表”之類的說法來表現山峰之高聳。孟郊卻避熟就生,抓取富有特徵性的景物加以誇張,就在“言峻則崧高極天”之外另闢蹊徑,顯得很新穎。在同一地方,“晝”與“未明”(夜)無法並存,而硬把二者統一起來,自然給人以“險”的感覺。
但玩其本意,“深谷晝未明”,不過是說在其他地方已經灑滿陽光之時,終南的深谷裏依然一片幽暗。極言其深,很富有真實感。“險”的風格,還從上下兩句的誇張對比中表現出來。同一終南山,其高峰高到“夜留景”,其深谷深到“晝未明”。
一高一深,懸殊若此,似乎“誇過其理”。然而這不過是借一高一深表現千岩萬壑的千形萬態,於以見終南山高深廣遠,無所不包。究其實,略同于王維的“陰晴眾壑殊”,只是風格各異而已。
“長風驅松柏”,“驅”字下得“險”。然而山高則風長,長風過處,千柏萬松,枝枝葉葉,都向一邊傾斜,這只有那個“驅”字才能表現得形神畢肖。“聲”既無形又無色,誰能看見它在“拂”?“聲拂萬壑清”,“拂”字下得“險”。然而那“聲”來自“長風驅松柏”,長風過處,千柏萬松,枝枝葉葉都在飄拂,也都在發聲。說“聲拂萬壑清”,就把視覺形象和聽覺形象統一起來了,使讀者于看見萬頃松濤之際,又聽見萬壑清風。
這六句詩以寫景為主,給人的感受是:終南自成天地,清幽宜人。插在這中間的兩句,以抒情為主。“山中人自正”裏的“中”是“正”的同義語。山“中”而不偏,山中人“正”而不邪;因山及人,抒發了讚頌之情。“路險心亦平”中的“險”是“平”的反義詞。山中人既然正而不邪,那麼,山路再“險”,心還是“平”的。以“路險”作反襯,突出地歌頌了山中人的心地平坦。
硬語盤空,險語驚人,也還有言外之意耐人尋味。讚美終南的萬壑清風,就意味著厭惡長安的十丈紅塵;讚美山中的人正心平,就意味著厭惡山外的人邪心險。以“即此悔讀書,朝朝近浮名”收束全詩,這種言外之意就表現得相當明顯了。
9.【洛橋晚望】 孟郊
天津橋下冰初結,洛陽陌上人行絕;
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
前人有云孟詩開端最奇,而此詩卻是奇在結尾。它通過前後映襯,積攢力量,造成氣勢,最後以警語結束全篇,具有畫龍點睛之妙。題名《洛橋晚望》,突出了一個“望”字。四句詩,都寫所見之景,然而前三句之境界與末句之境界迥然不同。前三句描摹了初冬時節的蕭瑟氣氛:橋下冰初結,路上行人絕,葉落枝禿的榆柳掩映著靜謐的樓臺亭閣,萬籟俱寂,悄無人聲。就在這時,詩人大筆一轉:“月明直見嵩山雪”,筆力遒勁,氣象壯闊,將視線一下延伸到遙遠的嵩山,給沉寂的畫面增添了無限的生機,在人們面前展示了盎然的意趣。到這時,人們才恍然驚悟,詩人寫冰初結,乃是為積雪作張本;寫人行絕,乃是為氣氛作鋪陳;寫榆柳蕭疏,乃是為遠望創造條件。
同時,從初結之“冰”,到絕人之“陌”,再到蕭疏之“榆柳”、閒靜之“樓閣”,場景不斷變換,而每一變換之場景,都與末句的望山接近一步。這樣由近到遠,視線逐步開闊,他忽然發現在明靜的月光下,一眼看到了嵩山上那皚皚白雪,感受到極度的快意和美感。而“月明”一句,不僅增添了整個畫面的亮度,使得柔滑的月光和白雪的反射相得益彰,而且巧妙地加一“直見”,硬語盤空,使人精神為之一振。
這首詩寫出了“明月照積雪”的壯麗景象。天空與山巒,月華與雪光,交相輝映,舉首燦然奪目,遠視浮光閃爍,上下通明,一片銀白,真是美極了。詩人從蕭疏的洛城冬景中,開拓出一個美妙迷人的新境界,而明月、白雪都是冰清玉潔之物,展現出一個清新淡遠的境界,寄寓著詩人高遠的襟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