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03 01:07:53玄風
鼓寒聲漸起
「怪了,為何胸口這般鬱悶?」
穆懷青柳眉緊蹙,連續運行內息,要穩定氣血,卻毫無所獲。只是滿心糾結,莫名非常。她嘆了口氣,單獨一人坐在屋脊上,手倚飛簷。只見滿天星斗,明明是清風滿月,卻無法靜心。
「想是這半年來從未好好休息的原因吧?」
穆懷青正出神間,忽有兩人輕功上頂,原來是蘇嶽崙與杜瞳也到了。而蘇嶽崙手上更是提著一口罈子,穆懷青見狀說道:「這東西妳們打哪兒來的?」
杜瞳嘻笑道:「這客棧裡不少藏酒,咱們就去偷點他們也不知的。」
穆懷青搖頭道:「咱們現在身分維妙,小心讓人給發現。」卻是嘴邊噙笑。
蘇嶽崙倒是灑脫:「反正咱們現在也是遊蕩之身,曉宿夜行也非頭一遭。這良辰美夜,需伴好酒,懷青,妳必然不能錯過。」說著便是拔開酒罈的紅帛,自己先大飲一口,然後看向懷青:「喏,妳喝嗎?」
穆懷青接過酒罈。
「妳都如此問了,我豈有拒絕之理?」
原來自那日宰拉拉因疾發瘋,與嵐兒一同離去後,穆懷青依著既定計畫偕同僅剩的蘇嶽崙以及杜瞳下了華山,一路往暫時棲所天地谷而去。這路上的躲躲藏藏已經不是難事,半年下來諸人都已習慣如何偽裝自己的模樣與口音,江湖上盛傳的仍然是武當掌門慕容雲的死訊,但比起武當掌門,更令江湖震驚的是刀鬼。
沉寂於江湖十年的傳說,終於因為武當掌門的死亡,四海沸騰。
「姚鴆歌竟敢這般明目張膽。」某日蘇嶽崙於飯間頗為不滿,而杜瞳在一旁臉色鐵青,不發一語。近日來只要一聞姚鴆歌之名,杜瞳總是神色怪異。
穆懷青淡然說道:「有何不可?從來沒有人見過刀鬼的真面目,他用刀鬼的武功也只是第一步而已。」
蘇嶽崙說道:「第一步?妳的意思是他還要去殺更多人?」
「不多。他需要殺的人,不多。」穆懷青沉吟說道,蘇嶽崙更問:「難道妳已算到他要殺哪些人?」
穆懷青緩緩咬下一口麵餅。
「等等看吧。很快妳也會知道他要殺哪些人的。」
此後又走一日,穆懷青尋到了一間客棧,三人將模樣塗抹了一番,方才得已有今夜棲身之地。而穆懷青更是因心裡煩悶,獨自上客棧屋簷上散心,這才為蘇嶽崙與杜瞳所碰見。幾口黃湯下肚,穆懷青總算是略減煩悶,將酒罈拋予杜瞳:「換妳了,西域少女。」
杜瞳接過酒罈,笑道:「幹嘛突然要叫我西域少女呢?奇奇怪怪的。」語畢,飲了三兩口,這酒罈又回到蘇嶽崙手中。
「經此事變,妳還會想留在中原麼?」
穆懷青突然一問,杜瞳失笑道:「當然呀。」
穆懷青看著杜瞳說道:「認真想好啊,別騙我也別騙嶽崙。」
杜瞳問道:「為何突然問我回不回去?」
「怕妳倦了呢。」穆懷青抬首看著一彎明月:「畢竟身在江湖中,難脫江湖事。難為妳隨我們東奔西跑。」
「才不會呢。不過……這事兒過後,我真的會回去一趟也說不得。」杜瞳說道:「也好長一段時間沒回去了。當家的,妳可以等我。」
蘇嶽崙接過酒罈。
「自然了。但若妳不想回來,至少跟我說一聲,讓我好好送妳離開。」
「沒有離開的理由的話,我自然不會一去不回的。」
「說也奇怪,妳的故鄉在西域,妳早該回去的。雖言欠帳……其實妳老早就還清了。」蘇嶽崙說著說著自己倒是笑了。杜瞳卻說道:「不急嘛。」
懷青說道:「小心待久了把中原當成故鄉,到頭來反而不回去故鄉了。」
杜瞳噗哧說道:「那也不錯。」
「對了懷青,」蘇嶽崙將酒罈擱置一旁,問道:「這事情過後,妳有沒有甚麼打算?」
穆懷青柳眉輕揚:「喔?甚麼打算……妳是說,日後槥派的方針嗎?」
「是啊,雖然現在談這個好像有點太早了?」蘇嶽崙忽地憶起故人,又掄起酒罈飲酒,方才說道:「唉……說到底,都玄都還不見人影呢。她鐵定在梅琖那裡受盡委屈,咱們卻束手無策。」
「我一定會把都玄救回來。」
蘇嶽崙聽聞穆懷青此言,思量半晌,說道:「也是,也是。」
穆懷青兩眼凝睇月色,模樣比起出神,更像是意念入定。蘇嶽崙很難得能看到穆懷青這樣的神色──就算是在籌謀任何計畫的同時也不曾看過。
「如果都玄沒有回來,我會讓姚鴆歌一黨人,通通下到無邊的地獄。」
穆懷青的語氣裡除了果決,更有一種飛蛾焚身的意念在內中,這種意念並非是單純的復仇。蘇嶽崙聽到的語氣與看見的神色,讓她判斷懷青抱的並不是像墨舞那小子一樣簡單的念頭,而是誓要與都玄同來共去的……強大的羈絆。
「這樣啊,那到時可別忘記算我一份。」
「有甚麼好算的,都玄會回來呀。」
穆懷青一哂,搶過酒罈大飲一口,不說話了。
「也是。」
「妳除了說也是還能說別的詞嗎?」杜瞳白了蘇嶽崙一眼。
這酒罈後來讓三人任飲任取,小半時辰當即一空。三人彼此之間不再交談,只是靜賞月色。
此時無聲勝有聲,三姝難得良辰好夜,俱在享受時辰的消逝。均不知今夜之後要再三人獨聚,竟要好幾個春秋遞嬗過後。
◆
三人心繫天地谷,雖然夜裡飲酒,仍然雞鳴起行。路經巴蜀之地,此處乃峨嵋與青城派勢力範圍,峨嵋派平日便長隱而少出,自從經歷過蘇嶽崙與清鶴一事後更是聲勢大隱,幾乎再聽聞不到峨嵋的消息。倒是青城派弟子四處皆可見,看模樣並非隨意晃蕩,而是有意為之,眉目間少了訕笑與閒逸,多了嚴肅與畏懼。
穆懷青眼觀八方,城中漫著一股沉重之氣,耳邊雖然仍有市民的叫賣聲與孩童的嬉鬧聲,然而這些聲音卻彷彿對這些青城弟子毫無影響,他們穿梭在人群之中,卻又不屬於人群的一份子。
穆懷青輕聲說道:「嶽崙啊,都沒聽見峨嵋的消息呢。」
蘇嶽崙苦笑,卻沒有回答。
穆懷青又說道:「現在峨嵋派該當是由紀雲掌權吧。」
蘇嶽崙答道:「任由她去。師父的骨灰我已經另請華山掌門替我藏匿起來,她就是把我抓回去也是找不到的。待這一事過後,我必然要將師父好好葬在山水寶地。」
穆懷青說道:「嶽崙,我知紀雲心術不端。但清鶴同時也是峨嵋的掌門。」
蘇嶽崙沉默半晌,說道:「難道妳要我將師父的骨灰還給我那大逆不道的師妹?」
「豈有一派掌門的屍身不葬於門派寶地的?」穆懷青提醒道:「清鶴屍身一日不在,峨嵋對妳的追殺,在日後只會越發猛烈。」
蘇嶽崙冷笑道:「我在峨嵋派的名聲豈有好過?懷青,莫要忘了當時妳與都玄和我初會之時,我也只比今日的景況相去不遠。妳以為我會在意自己的名譽?那對我來說直比浮雲還不如。」說到末句時,語氣略帶怨懟。
「哈。但若要真講起,現下還不是峨嵋的時機。」穆懷青語帶玄機,說道:「但我還是想問問妳,若有機會回到峨嵋,妳可願意?」
蘇嶽崙沒有回答。穆懷青也知道自己已沒有多說的必要。她知道她能做到,只要她的朋友說一句話。
杜瞳這時說話了:「懷青,好奇怪。」
「喔?」穆懷青說道:「妳也發現了麼?」
「青城派的人……很怪。」杜瞳邊走邊說道:「為甚麼他們人這麼多,可是都要分開走,裝作不認識呢?」
穆懷青說道:「跟著看看。」說罷,蘇、杜二人頷首,他們三人一路化作凡人模樣,布衣青衫,略作化妝,與平常面目頗有差異,又將頸子壓低,是以行走在道上一直未有人注意。此時穆懷青領在前頭,順著人群而走,跟在一隊青城派弟子後頭,那隊青城弟子一路走到城外,穆懷青等人隔著一段距離也跟到城外,只看那隊青城弟子與另一隊人碰面,交頭接耳一番,復又回頭,與另一隊人分離。
「嗯,我有一計,但妳們須得助我。」
蘇嶽崙與杜瞳還不解其意,當下隨著穆懷青繼續緩緩向前,與那隊青城弟子迎面相會。此時穆懷青猛然發難,風馳電掣間出手擒住對方一人的手腕,凹得對方大驚失色,正要慘呼,穆懷青另一手迅速掩住他的口鼻;另外兩名青城弟子動手拔劍,蘇嶽崙反應更快,反手一拍,打在一人的脖頸上,使對方立時暈死,杜瞳則是挪步到青城弟子身後右手猿臂一舒,環扣住對方頸項,使他嚇得慌然撤劍,杜瞳更施強勁,扼暈青城弟子。
穆懷青首要發難到蘇杜兩人默契動作,從頭到尾只是瞬間,青城弟子已然崩倒在地,不出半聲。穆懷青一個眼神,三人將青城弟子拖入郊外草林之中,為穆懷青所擒的青城弟子嗚嗚求救,卻天地不應。
「我問你,槥山六人在哪裡?」
穆懷青此言一出,蘇杜二人意外不已,卻又聽她壓低聲線,只聽其聲竟不能辨人:「你最好老實說出槥山六人的下落。我等為追尋他們而行於草野之間,露宿郊荒約半年之久。此行也不差你一人性命,勸你不要撒謊。」
那青城弟子臉色蒼白,穆懷青稍稍鬆手,卻又按回去,將春秋劍出鞘,冷光一劃,倒拄在青城弟子的臉旁,惡狠狠說道:「你若頭一句不是他們六人下落,你就等著把消息跟閻王說去吧!」
穆懷青再度鬆手,就聽青城弟子慌然說道:「像他們那種武林公敵,若有行蹤,武林天下定緊追不放啊!前陣子……前陣子聽說穆懷青……出現在雷州,但後來好像是傳言……很多門派弟子都去看了……都沒看到人!也聽說他們曾回過槥山……殺了八儀門下弟子……但……但都還沒人親眼看過……我也不知……有沒有其他人知道他們的行蹤……」
穆懷青一指按住對方印堂,打斷他說道:「那我問你,青城派在此鬼鬼祟祟,意欲何圖?」
「我等乃是盡平日之功,並無……」不待話盡,穆懷青直截在對方印堂上猛灌勁道,青城弟子驚慌失措,哇哇悲嚎:「我說!我說!是點蒼掌門命喪刀鬼手下,我派掌門知曉後便派我們這些弟子嚴加巡視,說萬勿放過任何嫌疑之人!」
聽聞身後二人窣窣有聲,穆懷青卻沒有多餘反應,說道:「青城掌門怕他何來?區區過氣之人,也惹得汝等鼠輩草木皆兵,可笑可笑!」說罷哼了對方一鼻子氣,又道:「我再問你一次,槥山六人的下落!」
「我不知,」青城弟子汗水滿面,說道:「我真的不知!」
「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作不知?」穆懷青一手揚起,彈指一撥,春秋劍叮叮作響。「那好,我問你一句,我且聽他派說天地谷有槥山六人的蹤跡,這事兒是不是有的?」
此話一出蘇嶽崙當下愕然,伸手要攔穆懷青,脫口說道:「妳怎麼……」話未到口,卻為杜瞳所阻,用眼神示意她不要打斷。
「天地谷?」青城弟子說道:「那兒人跡罕至,很有可能!這消息確實可信──」
穆懷青不聽他說完,當下點了他啞穴,又封他四肢穴位,最後收劍還鞘。這名青城弟子要動動不得,要喊喊不得。穆懷青臨行前對他說道:「一個時辰後,回去同你的掌門說:槥山六人的人頭,我們是拿定了。」
這話說罷,三人並肩同行,走了約莫小半時辰,蘇嶽崙看身邊已漸無青城弟子,於是說道:「懷青,妳這又是打甚麼算盤?宋徽又如何會……」蘇嶽崙話到中途,猝然一陣恍然,說道:「我知道了!」
穆懷青淡淡說道:「我說過,很快妳也會知道姚鴆歌想殺哪些人的。」
杜瞳咬牙說道:「姚鴆歌在獵殺各派掌門。」
蘇嶽崙接著說道:「這就是梅琖的計謀……一張讓姚鴆歌獨霸天下的藍圖。若讓他成功了,槥派將一統九派,宰制中原武林。」
穆懷青默然,三人且談且走,終於走回天地谷。到得谷中已然入夜,星子照天。穆懷青等人走到神醫居所,只看竹屋內蕭索無人,蘇嶽崙首先說道:「人呢?怎麼都不見了?」杜瞳說道:「看樣子好似走了一段時日,但四周又有人走動的跡象。」
穆懷青猛感不對,說道:「我們順水入谷,一路上也未見到任何異樣。我們先順水到底,走到谷外看看!」
三人當下運起各自輕功,一面行走一面四望觀察,一路奔出谷外,卻看天地谷外連著一方圓湖,湖外猶有河道往外延伸,可見一路通到海外。一奔出谷穆懷青便見到一少女蹲踞在湖邊啜泣不停。
穆懷青定睛一看,不是愛徒嵐兒是誰?於是奔向前去,蘇杜二人接著跟上,見嵐兒在此都是一般驚喜交集。
但三人都還不及開口,嵐兒卻先一陣搶白:
「師哥他們──在這裡消失了!」
◆
海水碧藍,天高地闊,四望一如。一路沿著狹道而順水行船,墨舞、白行苦二人在畫舫上漂流一周有餘,這一日風清日爽,墨舞便走出船艙之外,要這畫舫究竟要行至何處。
「墨家兄弟,你的傷可好些了?」
已陌仍是一身華袍,閒然自房內踏步而出。一手羽扇、一手負背,走到墨舞身旁,嘴上猶自噙笑。墨舞說道:「多虧神醫蓋世之術,已無大礙。現下神醫正在房中調息。」
沉默半晌,已陌看墨舞神色,羽扇掩胸,說道:「你在想,這船究竟要到哪裡去麼?」
墨舞疑道:「難不成已陌兄都不曾將船靠岸?」
「三月一停。」已陌說道:「這是規矩。」
「三月一停?」墨舞略驚,說道:「那何日會滿三月之期?」
「你很急著回去麼?」
「我……」墨舞躑躅良久,才說道:「我師妹及副掌門如果見我與神醫不在天地谷,必然以為遭遇不測。屆時反壞副掌門大事,並非我願。」
「穆懷青。」已陌又將羽扇搖起:「槥派副掌門,當年力阻刀鬼的其中一人。」
見墨舞並不答話,已陌又說道:「你急的可是復仇?」
「副掌門自有妙計,我一心報仇,豈不誤了眾人?」墨舞苦笑。
「你仍然會自尋良機。」已陌看那江水澄泓,說道:「是吧。」
「哈。」
「你這聲笑裡藏有三種意思。」已陌轉身繞到墨舞身後,緩緩說道:「第一個意思,那是說我將你看得透了,是為驚疑。第二種意思,那是嘆良機難尋,是為無奈。第三種意思……」
墨舞此時回過頭來望向已陌,二人四目相交,已陌又道:「你也不能確信自己能不能手刃仇敵……是為懼怕。」
墨舞這時劍眉一蹙,說道:「你……如何得知?」
已陌噗哧笑道:「我如何得知?墨家小兄弟,你鐵定不曉得你的心事都已寫到臉上去了。」
墨舞說道:「是麼?也難怪師父他們……一直都對我的復仇之心瞭若指掌。」
「你最怕的,莫過於你敵不過刀鬼。」已陌羽扇不停,繼續說道:「倘若你不介意,示下數招你最擅長的武功讓我瞧瞧,也許我能助你。」
「我最擅長的武功……」墨舞稍一思量,說道:「那應當是我槥派武功了。這些年來我廢弛墨家劍法多年,不堪再提。」
「為何廢弛墨家的劍法?」已陌這一問,卻問得墨舞滿口默然,當下說道:「不願憶起當年之事?我想並非如此。就算你能忘了劍法,你仍不可能忘卻往昔的一切──否則你又何必心心念念,只要復仇?」
墨舞張口欲言,卻只能言著無聲。
「我想你自己心裡明白,卻又不敢這麼一路想下去。」已陌眼神直盯著墨舞不放:「你打從心底認為,是墨家劍法輸了刀鬼。這麼想的你因此極為不甘,卻又不信。只好在這之間掙扎擺盪,說不分明。」
「我墨家劍法怎麼可能輸給姚鴆歌,不可能!」墨舞幾乎是毫不猶疑,當即說出。已陌接著說道:「但他屠戮你墨家上下三百餘人,連你的父親──連墨家劍法的第一宗師都慘死他手,這樣的結果使你不得不去想:是了,就是你墨家的武功太多破綻,才會有這般的結果。」
「我只是還未學全我墨家的武功。」墨舞恨恨說道:「否則我定然有辦法用墨家劍法破解他!」
「是麼?」
已陌話方已,羽扇風馳電掣往墨舞顏面一飛,墨舞眼神一縮一放,右手一把箝住他手腕,阻他進路:「已陌兄,你……」
不待墨舞說罷,已陌右腳一蹴,攻向墨舞腰間。墨舞另一手擋下他腳上攻勢,一面接話道:「做什麼?」說罷,突感手心內一股強大的氣勁正與自己抗衡,原來是已陌引真氣相衝,要破墨舞雙手相箝。
墨舞心念方動,已陌源源不絕的真氣已震得他雙手發麻,墨舞有意與他一較高下,當下也不撤手,與他鬥起內功。念頭當下離火藥性立即發作,墨舞按照神醫傳授,氣走百穴,納離火之氣為己用,引導一波勝過一波的強悍內勁要反震已陌,此時反觀已陌神色怡然自適,攻勢忽收,手腳齊回。要攻便攻,要徹便徹,全然不是墨舞可以決定。
墨舞還要說話,已陌這時卻反手將羽扇負在後背,左手捻指成劍,一點而出,疾如流星。墨舞嘿了一聲,身形靈巧騰挪輕鬆閃過,正是槥派輕功凌風訣心法。已陌招式不停,一點之後緊接一橫,如狼毫筆鋒點畫山水,如深澗長溪湧瀉入海,墨舞下意識右手托起相護,左手要攻已陌心口,正是一手翻花拂柳。
這時已陌卻又猝然收手,與上一招鬥內功的時候相同,在出招收招之間輕鬆寫意,彷彿意在念先。
墨舞看已陌猛地收手,自然也兩手一收。當下問道:「說著說著你倒是考較起我來了?」
「墨家小兄弟,你曾說過,你十年來不斷地精進自己的武功。但現下你仍然勝不過姚鴆歌,你可知道原因?」
「不知。」
「你說不知,但我認為答案早已清晰可見。」
墨舞奇道:「喔?才試兩招你便知道了?」
已陌走向船首,說道:「你我先是半路偶逢,談之投機,又交臂麴蘗,甚是有緣。墨家小兄弟,為了你好,小可只能冒罪一言。」
墨舞徐徐跟在後處,淡淡說道:「若是你想說我這輩子都勝不了姚鴆歌……也毋須怕我太過傷心。我不是第一次被人這麼勸了。」
已陌搖著羽扇坐在船首上長期備來用以品茗的茶几之前,靜觀几上茶具,還不言語。墨舞見狀坐到已陌對面,神情嚴肅。
「公子請說。」
「──你若心懷恨意與姚鴆歌一分高下,這輩子才會永遠敗不了他。」
「什麼?」墨舞一驚,已陌的答案卻是他有生以來從未想過的說法:「你言下之意可是要我不恨姚鴆歌?」
「你心裡想著姚鴆歌,才會一直贏不了姚鴆歌。」已陌淡淡說道:「這樣你能懂麼?」
「我是為了姚鴆歌才會一直苟活至今,」墨舞彷彿不能接受這個答案,兩眼游疑不定,頗為不安:「否則我早就能夠不要自己這條賤命。」
「你為了他活著,不痛苦麼?」
「他沒殺了我,他故意讓我活著,這才是真的痛苦。」
「好,那我問你。」已陌拿起几上茶碗,伸指一彈,杯底應聲碎裂,開出一個指尖大小的洞來:「你從這個洞裡望出去,是從洞裡看得山水較為寬闊,還是不見此物,放眼天地之間?」
墨舞不假思索地答道:「不執著在洞內自然眼界為寬。」
已陌說道:「那就是了。姚鴆歌之於你,便是這只茶碗。你一心一念要往杯中的洞裡鑽,怎麼能夠見到廣闊無垠的天地?你若學武只是為了要報仇,又怎麼能夠真的勝過姚鴆歌?」
墨舞良久不語。已陌又道:「我不會說你的武功有沒有辦法勝過他,但我會說:當你執著在如何贏他,那麼就算你真的將姚鴆歌殺之後快,也只是終身痛苦,不能自拔。」
「我……」墨舞斂下眼眉,說道:「沒有打算活得比姚鴆歌更久。」
「那你師父怎麼辦?」已陌放下破掉的茶盞,說道:「當年她將你從墨家救回,便斷然不會讓尋死。」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已陌肅然說道:「你想的是墨家三百人──你寧願花整整十年的時間去念著逝然遠去的人,也不肯正眼看待如今與你真誠相伴的人。似你這般不珍惜性命,是對他們最大的背叛。」
兩人默然良久,方才聽墨舞緩緩睜眼,輕輕一笑。他心裡轉了幾轉,思量道:這些話難不成自己從未勘破?無論是師父、嵐兒還是副掌門,念茲在茲的都是勸阻他萬萬不可報仇……難道他們真正擔心的其實從來就與報仇無關?
一端正在沉思,另一端已陌擱下羽扇,撫著茶具。
「禹都玄和穆懷青當年有攔阻刀鬼之志,並非為了一己之私,而是蒼生何辜,豈能容他為所欲為?墨家小兄弟,你身為禹都玄門下弟子,當承尊師傲骨俠風,不可徒困囹圄,故步自封。」
「……是。」
已陌撫完几上茶具,忽然喊道:「松兒,替我換上一只新茶碗。」
只看船內青衣男童蹦跳出艙,朗聲道:「少爺,咱們只剩一個了哩!若再用破可就沒了。」
墨舞聞言歉然說道:「已陌兄,是我愚鈍,害你白白壞了一只茶碗。」
「不會,這只茶碗為你而破,是盡它天命。」已陌灑然笑道:「去換上最後一個來!咱下個月再上岸揀新的來便是。」
男童松兒應了去,不多時三兩步將龜裂的茶杯收走,換上新的,又三兩步蹦跳回去。
「喝茶嗎?」
「自然。」
已陌一面又喚那男童出來燒水,一面說道:「方才我對你攻上兩招。第一招叫作『群賢飛花至』,著重在出手的迅速與力道;第二招則喚作『曲水造流觴』,看似只長長又無意的一橫而過,卻勢道綿延、氣久不衰。」
「已陌兄,你這可是在傳我武功?」墨舞失笑。已陌說道:「你若能就此心領神會,那就學去也不妨。」
「你這套武功……難不成與前幾日對戰刀鬼時相同?」
「我也只這麼一套劍法而已。」
墨舞驚咦出聲,道:「這套劍法可有名字?」
「蘭亭劍法。」
「可是取自王右軍蘭亭集序?」墨舞似是想起舊事,侃侃說道:「群賢飛花、曲水流觴,都是取自其中。」
「是。」已陌坦然說道:「這劍法一共八式,今日你便看到了兩式。這八式也從永字八法中演化而出,這套劍法非我所創,乃是家傳。」
「原來如此。」墨舞頷首說道:「從前先父曾讓我寫過好幾日的蘭亭集序,為的就是想練得我寫成一手好字。猶記他說,欲習好劍,先寫好字。哈,如今習字之道同樣被我棄如敝屣,實在慚愧。」
「在品茶以前,我來為你占一卦如何?」已陌話鋒突轉,墨舞甚為不解,卻還是說道:「啊?好。」
已陌聽他應答,這時起身回步,要走回艙中。墨舞說道:「已陌兄,這茶……」
「回頭我就替你算好,這一回就請你替我沏壺茶吧。」
墨舞愣愣地應了,已陌果然走入艙中。他雖不解,卻不疑。心想已陌此人果真是奇人,自己能與他相遇,實是過於幸運。
一面想著方才那二招蘭亭劍法,一面墨舞憑藉著過去對穆懷青沏茶的印象亂七八糟地泡好了一壺茶,也不知順序是否正確,總之他替自己也替尚未歸來的已陌都上好了茶,只等他歸來。
不過半炷香時間,已陌果然踏步回來。面上略帶喜色,手裡握著一帶錦囊,看著墨舞說道:「茶果然已好。就不知墨家小兄弟手藝如何。」
墨舞撓著腦後,說道:「我想你還是別抱太大期望。」
「這杯茶咱們喝得越慢是越好。至於這個……」已陌緩緩坐下,將錦囊遞給墨舞:「這內中的東西,是我照著詩籤寫出來的預言。」
「為何用錦囊封起來?」
「詩籤有缺,只待你拆封時補上。」
「待我拆封補上?」墨舞不解,問道:「那我何時可以將這錦囊給解開?」
「待你下次想起它之時,你便能將它拆了。」已陌持起茶杯:「墨家小兄弟,這杯茶之後,千萬不可忘了今日你我之談。」
「生死不忘。」
墨舞後來雖淡忘那杯茶的滋味究竟如何,卻對當時杯中湧上來的氤氳水氣與已陌爍燃如夜中星火的眸光份外深刻。
人生難得知音稀,更難得處在相聚。
=====
後記:
大家不會都認為我死了吧哈哈哈哈哈!
只是最近比較忙啊!真的是很忙啊!!
不過我是不會放棄的,沒有人可以逼我放棄!寫再久我也要寫完啊!
染
2015-12-03 23:22:34
我太久沒上啦!!!!這麼晚才回你真不好意思!!!!!!!!!!!!!! 2015-12-16 01:43:06
不放手~直到夢想氣到手~
不放棄~直到完成結局~
版主回應
哈哈哈你怎這麼可愛XD我太久沒上啦!!!!這麼晚才回你真不好意思!!!!!!!!!!!!!! 2015-12-16 01:43:06
不小心多打了一個字哈哈快無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