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銀裝素裹，積雪如雲。

時值冬末，將融未融的雪沉壓枝枒上頭，長青老林掩於瓊花，遙望去仍是一片白雪皚皚。

黎明初至，落雪如花。

一道人影撐著傘，行走於銀白的大地。

鵝毛細雪簌簌落落降至朱紅的傘面，一點紅梅托雪而豔，雖是描畫亦彷彿有清冷餘香。黑漆木屐不時自層疊衣物間露出，踏足於水氣豐厚的半化霜雪。

拖曳身後的衣物是紅色套的十二單，於素白的曠野中鮮明如一團焰火。

人影一步一步、不疾不緩，猶如王者巡疆，漫步在杳無人煙的荒野。

仔細一瞧，人影行經的路上並未留下足跡。

木屐輕飄飄踩過地面，仿若凌空而行，鮮明的紅色一晃之下，碎玉堆花，瓊瑤滿地。

東方已隱隱泛起魚肚白，遍野細雪窣窣做響，如同春蠶食葉，隱隱約約恍若有聲。

人影撐著傘，遛達遛達地在森林邊緣繞行。

「……嗯？」

卻在下一瞬，突然停了下來。

像是發現什麼，朱紅傘緣露出的半張臉微微揚起，迎著日光轉向東方。

老林邊緣古木林立，枯枝倒掛冰凌，寒鴉不時飛掠而過，留下成串淒婉哀鳴。人影不知看到什麼，朱傘朝旁歪了歪，毫不猶豫改了方向。

步伐似乎急促幾分，走著走著卻又突然緩下來，直到最後慢慢站定。

「嗯……？妳看得見我。」

伴隨寒氣響起的嗓音輕緩纏綿，餘韻悠長。

乍看來，她彷彿對著林木空處說話。四周白霧瀰漫，望去盡是一團團、一簇簇的亂雪，堆疊在枝枒間、奇石頂、樹蔭下，樹與樹間隙中，有個被鬆雪半掩的凹陷隱隱約約，不細看根本無從發現。

是個由亂石堆成的天然石窟。

石洞只有一隙向外的口，人影在前方站定腳步，散落的紅色衣襬繁複垂落，鋪張在蓬鬆白雪中，只露出一雙黑漆高木屐，經陽光一照鮮明得驚人，恍若遍野紅梅亭亭綻放，盛而極豔，晃得人眼。

縮在石縫中的人似乎也被突來的色彩晃了眼，疑惑地挪動手腳發出動靜，位子的變換使得那人的臉在一瞬中暴露在晨光下，然而很快又重新退回了陰影之中。

居然是個孩子。

約莫五六歲年紀的孩童瑟縮在石縫陰影裡，寒冬的天，藕白手臂露在衣物外，冷的已泛青紫，唯有一雙烏黑的眸子安靜而警戒，好似上等的黑曜石，沉靜而透亮。

孩子並未答話，只把早僵硬的身子賣力往深處退了退，看著陌生人抿起凍紫的唇。

孩子移動時，手臂上一道黑影倏忽閃現，快地幾乎令人以為是陰影變化的錯覺，那黑影流動般竄過臂膀後背，在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中飛快潛回黑暗。

人影了然笑了笑。

「一隻雜鬼……原來如此。它保護妳的麼。」露在外面的半張唇向上勾了勾，如描過口脂一般，「大可不必如它那般怕我。這時節，妳怎地會在此處？」

人影邊說邊蹲下了身，傘緣低垂，遮著大半張臉。摸索半晌她自懷中拿出了什麼，毛皮膨鬆，色澤朱紅，卻是件上好的狐裘。

人影將狐裘遞去，指尖蔥白。孩子原本仍滿目警戒，半晌似乎被溫暖吸引，猶豫一會後挨挨蹭蹭地往前挪了挪，終究還是抓住了狐裘柔亮的毛。

人影似乎笑了。

「妳怎地會在此處？」

孩子看了她一眼，烏黑漂亮的瞳彷彿映著光與雪。她遲疑幾秒輕輕搖搖頭。

「娘……讓我在這裡，要來接我。」

脆聲聲的孩童嗓音因一夜冰寒抖得厲害，參雜有些許嘶啞，下一瞬，孩子突然皺起臉來，堅冰的外殼陡然碎裂，整張臉蛋終於露出符合年齡的茫然和委屈。

孩子的聲音漸又轉小，身子縮成一團，帶出不明顯的嗚咽聲，如幼貓哀鳴、如細雨淒淒，然眼睛依舊沒有淚水，好似對自身處境只明白一半，慌急無措又懵懵懂懂。

孩子的敘述悶在毛裘裡，模模糊糊聽不真切。

「我說阿弟壞話，娘不要我了。」

「阿弟怎麼了？」

「阿弟生病，一直睡覺……很久沒有吃東西，餓。」孩子怯怯抬頭瞥了人一眼，唇委屈的抿起：「我也餓，娘不給我吃，給阿弟。可是阿弟快死掉了。」

孩子抽咽著重複：「我看到了，娘不信，打我。阿弟的臉黑黑的，他要死掉了。」

冬末寒風凜冽，蝕肌入骨，不見半分春意。漫天大雪若流螢閃爍，打著旋兒盤旋不下，年幼的孩子裹著紅似暖火的狐裘，在孤茫細雪中抽泣不止，一把描花朱傘擋在她頭頂，彷彿遮蔽所有風雪，於嚴寒中撐起了一方天地。

石洞內的雜鬼在女童哭泣的瞬間好像驚慌起來，從陰影縫細倏地竄出，雖然仍顧忌什麼般有些小心翼翼，卻仍轉眼間纏上了女孩的手臂，彷彿安撫，更似安慰。

人影看著那隻雜鬼不以為忤，朱唇彎了彎。

「我叫朱玦。」是個饒舌的異國名諱。朱玦伸出手，輕巧拂去了狐裘上的冰花：「妳叫什麼名字？」

孩子皺著臉無聲複述，指尖無意識碰了碰身上的狐裘，聞聲只是搖頭。

晨曦已至，日陽似乎終於從積雲後探出了頭，遙遠方天藍如染，晴天邊際與雪原相疊，澄澈的猶如凝霜。

「這樣罷，我給你起個名兒。」朱玦瞧著孩子澄透的眼，一雙羽扇似的睫毛又密又長，茫然一眨彷彿蝴蝶振翅，「妳要和我走麼？」

小孩不太確定瞥了瞥臂上的雜鬼，又看向她。一張小臉凍得發白，因剛哭過，只有眼角和鼻尖透著紅。

朱玦意會：「那隻雜鬼也一並帶著，無妨。」

女孩這次不過猶豫一下，很快忐忑點了頭。

紛紛細雪緩緩停歇，陽光照入老林，驅開成片陰翳，呼吸間淨是冰涼而甘美的空氣。皚皚大地一望無際，一團團一堆堆的濕雪如大把碎玉珍珠，像被人捧著似地從樹枝上頭傾墜而下，光華眩著人眼。

朱玦微抬起半邊傘緣，與孩子一同看著這幅景色，俱是靜默無聲。

好半晌後，她才開口。

「雪將融而燕未歸……嗯，妳便喚雪燕吧。」

風蕭蕭而起，帶起東方來的一陣暖意，拂過了兩人身側。女孩輕聲復述過這兩字，一雙黑眸盯著初升旭日，見著冬霧消融、明霞映光。

厚重的衣襬獵獵作響，一縷黑髮從狐裘間被吹散，飄揚迎向了風。

冬已過去，春將至。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