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等我回來

莫尹蓉在電視區最後一排坐了下來，掏出鎖靈袋撐開，一手虛握成拳抵在唇上，對著護理站的方向，盡可能溫和的低聲說：「來吧，我們回去了！」

迷霧不動。

「魏思洋。來。」

迷霧抖了一下，不動。

「……魏思洋！」

迷霧又抖了一下，不動。

小鏡在包裡笑，哼哼呵呵，莫尹蓉的手狠狠拍在包包外側，惡聲說：「該你！」

電視區前排阿伯聞聲嚇了一跳，莫名其妙的回頭看向莫尹蓉。常人看不到靈體，莫尹蓉裝作若無其事，敷衍的笑了笑。老伯很快把目光轉回了電視螢幕。

她目送小鏡飄向護理站。片刻之後，小鏡又孤零零的飄回來，滑進包中，似乎很委屈的嘀咕：「……它不理我。」

莫尹蓉翻了個白眼，收好鎖靈袋。照這反應身份不會認錯，卻叫不過來。在莫尹蓉的生引師職業生涯裡，這種情況發生的次數少之又少。她不敢在醫院裡用資料袋裡的髮絲燃燒召魂符，怕引發恐慌，也怕引起火災感應器的作用。

於是莫尹蓉走向茶水間，不一會兒閃身離開，回到電視區。

過了幾分鐘，一位身材圓滾滾的護理師帶著保溫杯走向茶水間。接著，茶水間裡慘叫聲傳了出來：「啊！唉唉……！怎麼亂噴啊咕唔……！呸呸……」

護理站一大票護理師都湧了出去，察看發生了什麼事。有人笑得東倒西歪，指著溼漉漉狼狽的身影直笑；有的好心拿抹布幫忙擦，有的伸手重新按壓出水閥，看看能不能止住出水……

當護理師都往茶水間走去那短暫的片刻，莫尹蓉把握空無一人的短暫時機，矮身鑽進護理站內，對著迷霧低聲說：「魏思洋，跟我走！」

迷霧依然不動。

現在站得近了，莫尹蓉可以看到這團迷霧凝聚得很好，上窄下寬穩穩紮在地上，甚至延伸出了一條條小尾巴，像樹根似的篏進地面。

莫尹蓉伸手輕輕拉扯邊緣一條小尾巴。小尾巴揚起，輕輕捲住她的手指，又鬆開，像果凍清涼溫和的觸感離她而去，紮回地面。

莫尹蓉用手作了個結印，張開雙臂輕輕抱住迷霧，試著移動。迷霧閃現了光芒，但還是紮穩了不動。

莫尹蓉不敢用力。很多生引師可以接觸靈體，只要莫尹蓉想，她也可以拽著撕碎死靈，不會太難。但面對生靈，她不敢這麼做，連出力都不敢。

我現在不擔心它渙散，只擔心拔不起它來了。莫尹蓉在心裡想著，一邊無奈低聲說：「我剛進來時你不是這樣的，為什麼不跟我走？」

迷霧沉默。它是個臨時形體，不成人形，沒有表情和語言判斷任何訊息。

莫尹蓉暴躁的抓了抓頭，把精心打理的髮型抓成了鳥窩。

這麼多年只在即將渙散的生靈看過這樣堅定的抵抗意志。有時靈體化時如果周遭有親友死靈，有些生靈會太嚮往而不肯接受召喚。生引師會視情況召喚，或是直接放棄，退回委託案，用的藉口一向是「查無所獲」。可是，眼前這位明明就生猛得很，周遭沒有死靈作亂，但它卻與軀體毫無牽引，堅定的紮在這裡。莫尹蓉甚至有種預感，就算燃符召喚它也不會理睬！

護理師們的聲音漸漸靠近，準備要回到工作站。莫尹蓉猶豫了一下，只好低聲說：「別走，等我回來。」頂著鳥窩從人少的另一側出入口鑽了出去。

退出護理站之後，莫尹蓉先到病房周遭的污衣處理室，順利找到507房生靈送回了軀殼。莫尹蓉也查到了魏思洋除外的另兩位被委託者住家地址，用google地圖上畫定了搜索的範圍，順利在金屬廢棄場和小公園裡召回了兩位。此時夜已深，她準備一早天亮再交給楊姐處理。

凌亂的金屬廢棄場讓她費了不少功夫。並不是什麼惡靈反撲的驚險場景，最可怕的總是人為的惡意或不經意，不是鬼也不是靈。這裡場地凌亂，她不得已和小鏡一起在廢棄門窗、破舊卡車零件、建築廢材、不知名的鐵條……縫隙間穿梭來回搜尋，加快召靈進度。這個委託案親友沒有提供頭髮樣本，所以莫尹蓉只好用最費事的辦法在廢棄場裡爬高走低，地毯式搜索。雖然走得如履薄冰，過程中她還是不小心在滿是機油的零件上滑了一跤，不由自主的迎著尖銳的鋼條撞過去，險些穿腸破肚。好在莫尹蓉身手矯健，危急關頭硬生生挺腰扭身，鋼條擦著肚皮錯了過去，蹭出她肚皮上老長的傷口和滿身冷汗。

「啪──」幽冥間傳出輕響，莫尹蓉的霸王熱血又淨化了方圓一里地，據守黑暗的死靈還不敢造次就不明不白的灰飛煙滅。莫尹蓉無奈的皺眉，很懊惱。

最後終於在金屬廢棄場西側高疊如塔的廢棄小客車車頂上找到了目標，讓小鏡接了回來。

莫尹蓉從廢機具上跳了下來，環著肚子幾乎是腳不沾地的迅速跑回停車處，重新跨上機車，引擎呼嘯著帶著她回頭往醫院衝刺。

還有一個在等她！

回到醫院是零晨三點。住院區大門深鎖，是門禁時間。

莫尹蓉從急診室若無其事的掛號，找值班醫師看看她肚皮上的傷口。男醫師幫她打了破傷風針，再掀開衣服敷藥，然後驚奇的說：「唉呀小姐，腹肌練得真好，腹肌控啊！」

……我那是飛簷走壁練出來的。

莫尹蓉強忍翻白眼的衝動，腦袋亂七八糟的轉著念頭，臉上不動聲色。她決定在天亮前一定要把魏思洋送回去，不要旁生枝節。

好不容易上完藥後醫師放行，莫尹蓉趁人不注意，從領藥區旁邊小樓梯鑽了下去。

地下一樓的美食街在深夜十分黑暗，只有逃生梯的出口標示發出微弱光。好在莫尹蓉方向感不錯，在黑暗裡七彎八拐的轉了幾個彎，重新試了幾次不同入口，終於從一個清潔人員工作走道鑽回了住院區。

莫尹蓉身上臉上十分精彩，和著汗的泥沙、灰土、機油、鐵鏽……。她想到自己出門前特意擦在身上的古龍水，不禁苦笑，笑自己的過度樂觀。她知道今天去廢棄場要費一番力氣，卻沒想到這麼慘！

爬上五樓之後，她溜進廁所用水洗臉，脫下已經看不出本來模樣的格子衫，從包包拿出萬年備用牛仔短褲換上。褪去一身的風塵，她看起來比較符合這個醫院場域的風格了。

莫尹蓉把換下的長褲和襯衫扔進垃圾箱，又在牆上抽了些廁紙揉亂，扔進垃圾箱用來掩去衣物。一切藏匿做畢，她轉身用五秒平復呼吸，接著輕輕漫步，用閒逛的姿態朝522號房走去。

凌晨四點十分。

「魏思洋」仍然在護理站，回復梭形的迷霧，這時看起來輕飄飄的。

莫尹蓉在經過時，把手隱在護理站的檯面下方，試著再勾勾手指。果然還是沒用，「魏思洋」不動。

於是莫尹蓉繼續踏著散漫的步伐閒逛，慢慢挪騰到病房區底端的522病房附近，看到剛交班的新護理師正在逐間查房。莫尹蓉躲進走道對面給家屬使用的公用廁所，關門側耳傾聽腳步聲。五分鐘之後，她從廁間出來，輕輕推開522的門，悄無聲息溜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