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11 02:33:49于善祿

通往未來的過去——馬華話劇的史料搶救與當代詮釋

最初聽聞馬來西亞的馬華戲劇研究學者沈國明發起「搶救百年馬華話劇史料運動」,是在201810月底赴吉隆坡參與「回返與重啟——馬來西亞中文戲劇論壇:1990年代迄今」的場合上,當時心想這應該是一個很巨大的文化歷史保育工程,不知要動用多少的人力、物力與財力,但是對沈國明及他的工作團隊而言,「搶救」先於一切,這是他對馬華話劇史料的敏感度與危機意識,因為有許多史料的搶救是要跟時間賽跑的,尤其是還健在的戲劇前輩的口述歷史,以及由於種種原因可能散失的物質史料(如場刊、劇本、信札、海報、劇照、影音等),都可能一不留神就錯失掉了。我完全可以理解沈國明對於搶救馬華話劇史料的熱忱與決心。

 

隔年(2019)底,沈國明帶領心向太陽劇坊及一眾工作團隊,籌辦了「馬來西亞華文話劇誕辰100周年——戲劇國際學術研討會」,邀得亞洲各地諸多戲劇學者專家、前輩後進,齊聚於舊巴生路珍苑國際酒店,密集發表、研討與分享,大部分的論文及發言都是聚焦在馬華話劇的歷史發展,另外有幾篇觸及非遺保護、儀式信仰、電影生產、戲曲傳播、審美觀念等文章。

 

而去年(2020)一整年,沈國明則是在辦完研討會後,就來到台灣做研究交流,持續在台灣蒐集台馬戲劇交流的相關史料,遍訪相關的戲劇學者,不時地發表研究所得,這段期間我一直能夠感受到他的研究能量。他對於任何一絲一毫可能的線索,絕不放棄,始終相信史料存於民間,對於幾乎湮滅不在的人事物,他就是有辦法使其浮出歷史地表,這點令人不得不加以佩服。然而,比較讓我好奇的是,在當前的馬華話劇界,有多少像沈國明這樣的史料搜尋與研究者?史料研究與交流的情況如何?相關的研究資源充裕、暢通與否?

 

可惜我前年因為事忙而無法親臨他所籌辦的研討會,失去了一個可以和諸方學者先進、戲劇同好的當面交流機會;很感謝沈國明特地邀我寫這篇文章,並提供了該研討會的相關資料(也就是這本論文集的電子檔)給我閱讀、學習,讓我雖然不在現場,卻也能夠感受會場討論與交流的熱絡,諸多前輩的無私分享與動人回憶,中青壯輩從更多角度回望歷史並予以當代的省思。研討會議期間,會場還設有「馬來西亞華文話劇百年史料展」(讓我聯想到2007年在香港的第六屆華文戲劇節「華文戲劇一百年學術研討會」,以及2010年在新加坡的「戲聚現場:新加坡華語劇展」研討會,在研討會的舉辦之外,同時都布置了史料回顧展),期待這些史料未來有機會繼續公開呈現給大眾,不管是透過編輯印刷、陸續出版,或者是轉成數位檔案,存成雲端資料庫,架設專屬網站,供大眾閱覽,使得這些珍貴的史料,可以獲得更大的運用功能,並作為進一步研究馬華話劇歷史的重要基礎。

 

有了史料作為研究馬華話劇歷史的基礎,當然馬上就會牽涉到看待史料與詮釋史料的課題,而詮釋則會涉及理論、方法與視角的涵養。我認為史料的蒐集、檔案庫的建構、詮釋、研究與產出,要並行並重,尤其是馬華話劇在地史觀的建構與彰顯,強調其文化主體性與獨特性的同時,又要兼顧文化的駁雜與交融。

 

從南洋華僑到馬來華人的身分認同轉移,多少也連帶地影響馬華劇人如何看待馬華話劇的文化位置。在這本論文集中,有諸多文章都涉及「1919年情結」,也就是方修式地將馬華話劇的起點與五四運動做強烈的連結,這樣的連結,自有其歷史事實,也有數十年來受方修影響的深刻痕跡,當然那也代表了早期馬華話劇前輩受中國早期話劇的深重影響,有其複雜而深厚的文化歷史情結。另外則有幾篇文章提及1907年就有文明戲班在吉隆坡演出《徐錫麟》,不免令人將其與1907年春柳社在東京演出《黑奴籲天錄》、《茶花女》做連結,試圖將馬華話劇的活動史往前拉到與「中國話劇誕生」同年,增加馬華話劇歷史的縱深,不僅演出劇目以晚清革命志士為題,也更彰顯馬華話劇與中國話劇的血脈相連。除了1907年與1919年之外,另外還有抗日救亡(用的是較新的中國抗日史觀,1931-1945)與文革崇左(1966-1976),雖然這四種連結,其時代背景、文史條件、政治景況不盡相同,這裡頭甚至還有與戲劇運動相關的左右派政治路線之爭、戲劇抗爭、政治逮捕行動,以血以淚以命寫史,但大抵都是透過戲劇作為情感連結的媒介,深化馬華對中華祖國(不盡然是中華民國或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文化臍帶。

 

在這條「馬華—中華」的連結臍帶之外,令人好奇的是,馬來西亞位處中南半島與婆羅洲之間,陸地與海洋之間,在歷史上,曾有馬來文化、中華文化、印度文化、伊斯蘭文化、英殖文化,甚至鄰近的越南、泰國、印尼等錯綜複雜的東南亞文化,究竟有無或如何影響到馬華話劇?影響的情態如何?這方面的描述似乎有在論文集中的一、兩篇文章提及,不過多半著墨在戲劇語言的文化混雜表現上。

 

較無令人意外的是,研討會鎖定的焦點是馬華「話劇」,所針對討論的、所邀請發言的,幾乎多著眼於「話劇」中的主題與情節,部分觸及人物,少數討論語言,至於「劇場化」的舞台技術、美術,導演的調度美學,表演性與身體文化,則幾乎在討論的範疇之外。總有種閱讀之後的印象是,雖說馬華話劇百年,但大部分的文章(甚或是回憶錄)主要集中於1920年代至1970年代的人事物,1990年代以降則論者不多,想是戲劇範式的轉型(paradigm shift),整個大趨勢已是從「話劇」轉向「劇場」,僅是一次的研討會,大概也很難包山包海,期待未來再辦以「劇場」為焦點的馬華戲劇研討會。目前的我,只能將2018年的「回返與重啟——馬來西亞中文戲劇論壇:1990年代迄今」,與2019年的「馬來西亞華文話劇誕辰100周年——戲劇國際學術研討會」,在想像的宇宙中,將其嫁接連結在一起;有趣的是,在歷史的真實中,重複出現在兩個場合的發表者並不多(如梁志成、蔡兩俊、沈國明),至於有多少戲劇愛好者,在這兩個場合都全程出席的,除了徐墨龍之外,我就不得而知了。

 

會中,韓勞達也提到了另外一種遺憾:「這次由馬來西亞心向太陽劇坊發起的空前浩大的搶救戲劇史料工程和國際戲劇學術交流活動,都沒有這幾個團體(實踐劇場、戲劇盒、Toy肥料廠、十指幫、九年劇場)的人員參與。原因不外乎團體的領導之間平日缺乏聯繫,這點缺憾希望可以在今後的交流中得到彌補。」韓勞達和幾位與會的前輩先進一樣,都認為新、馬本一家,新華戲劇與馬華戲劇的發展歷史自然也很難切割,他所提及的「幾個團體」都是新加坡當代的戲劇團體,且後四個團體的主創人員或核心團員,幾乎全部都曾參與過實踐劇場,受郭寶崑的啟發與影響很大,而後各自成團,據我所知,這些團體的領導之間並不缺乏聯繫,至於沈國明與他的搶救史料工作團隊和這些新加坡團體的領導之間有無聯繫,我不得而知;但我相信,在沈國明搶救史料工作進度的布局之中,他會,他應該會,畢竟他現在都已經把蒐集史料的觸角,延伸到台灣來了。

 

除了前文所提到的「馬華—中華」的連結臍帶,以及所影響到的馬華話劇的歷史樣貌(尤其是1965年以前)之外,我更想了解馬華話劇的主體性與當代性。沈國明在他所發表的論文中,曾經對「何謂馬華話劇」提出他的界定及看法,包括:【1】自英屬馬來亞(1785-1957)至馬來西亞成立後(1963年以後)的華文話劇;【2】應涵蓋東馬砂華話劇、北婆華文話劇;【3】新華話劇對馬華話劇的發展與影響;【4】馬華話劇的多語狀態(華、粵、閩、客、英、馬等);【5】不同種族演出具馬來西亞華人文化色彩的戲劇作品;【6】其他文字書寫具華人文化色彩的戲劇作品;【7】演出研究與文本分析並重。他採取較為廣義的認定,從歷史、地理、新馬關係、語言、種族、文字、文化、演出、文本等多維度的面向,卻又精準地切中當代馬華戲劇觀照與研究的基本範疇,這是非常理性而明確的學術觀點,不至於被情感主義所牽制。

 

搶救史料的文化工作應該持續進行,所蒐集的史料更需要建檔、管理、維護、保存、研究,進而透過展覽、出版、研討會、刊物、電子報、網站等方式,做推廣與交流,這幾乎是類似「台灣文學館」(國立博物館)、「表演藝術圖書館」(國家表演藝術中心所屬)、「文藝資料研究及服務中心」(財團法人台灣文學發展基金會所屬)等機構在做的文化事務了,需要熱忱、毅力、恆心、人力、時間、方法、空間、經費等。我相信沈國明及其工作團隊,應該具備了大部分的條件,但也可想而知,在馬來西亞的國家文化預算分配下,馬華事務要拿到相關資源,並不是太容易,即使有,也不可能太充裕;然而我卻強烈感受到,沈國明就像唐吉軻德一般,堅持他的夢想,在能力範圍內,一步一步踏實地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