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29 22:35:16小體

關於單車環島二三事



幾年前,也是單車熱潮剛興起那一年,我參加了一場文化研究學會主辦的研討會,其中一場在討論「單車」和「腳踏車」不同用詞的文化差異。一般來說,在目前的社會印象中,騎單車似乎帶有某種文化品味的象徵;而騎腳踏車,就顯得像是工廠下班時的勞工(特別是女工)一湧而出的畫面,裡面帶著濃濃的階級意味。對於出身勞動階級的我來說,怎麼能讓人貼上這種布爾喬亞的標籤呢。

 

那麼,我是怎麼看待單車環島(或腳踏車環島)呢,簡單的說,是不斷學習和了解如何構築自我的過程。

 

這件事,其實已經想了三年,但是到後來發現,其實很多事情,只要想個大概就可以,否則想的越多越不會去做(例如結婚或生小孩)。在瘋環島和促銷單車的時候,有一句台詞是這樣的:「開車太快、走路太慢,騎單車剛剛好」。然而,看穿賣單車的技倆,我覺得沒有所謂騎單車剛剛好的說法,剛剛好,在每個人身上有著不同的解釋。

 

如果只是為了環島而環島,如果為了實現自我感覺良好的「自我」,矇著頭把台灣猛騎一圈,這樣跟在台北的自行車道來回騎個幾十次有什麼不一樣。所以,剛剛好,應該是一種心態的調整,快被生活榨乾了,出去聊聊天透透氣,這樣剛好;快被壓力逼到臨界點了,出去看看山看看海,這樣剛剛好;再或者,受不了陽光和大海的誘惑,出去真真切切的流個汗,也是剛好。

 

但人的知覺畢竟是意識和身體的總和,見山還是山,這種自在的境界終究不是每個人都能輕易辦到的。於是身體的經驗,絕對和意識的提升有莫大關聯,騎單車環島這件事情,才有了和開車不一樣的真實感受。因為不靠機械的自轉動力,完全只靠兩條腿推動自己前進,這種體驗,是真真切切屬於自己的經驗(當然,我在路上遇到徒步環島的人是真勇者)。而這種經驗,絕對是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無價財產。

 

關於財產,也就是一個人所擁有的東西,洛克是這樣解釋的,他認為普天下的事物都向全人類開放,那麼,我們怎麼宣稱「這是屬於我的財產呢」。他的說法是,透過我們的勞動而改變該物的價值,而且我們的取得並不能妨礙他人的取得,這樣,就屬於我們的財產。

 

透過勞動改變該物的價值,我想也適用在單車環島這件事情上。因為這一趟旅程,是透過自己的勞動所獲致的獨特感受,我想,這也大概就是「壯遊」和「旅遊」的最大差別了。相較於壯遊,旅遊所規劃好的行程、相對舒適的環境,讓你只是一個「到了該地的人」。這時候,外界事物很容易只是成為客體,好像坐在冷氣車裡往外看到的景象。那場景,某種程度來說,還真像小時候去六福村野生動物園,坐在車子裡讚嘆:「哇,這是老虎耶」一樣。

 

用兩腳踏過的土地經驗,全然不同於過去開車經過的無感感受,每一個地方都有無窮的回憶湧出。西部雖然盡是水泥叢林,不過畢竟曾在不同城市生活過,純屬個人的酸甜苦辣在台北、中壢、新竹、台中、嘉義、台南和高雄一幕幕上演,一路造訪自是別有滋味在心頭;進入恆春半島往北轉進台東、花蓮、宜蘭和基隆,無論是在花東蹲過點的部落,或是服兵役時開救護車奔馳在宜蘭海岸線,更是百般感受和悸動在其中。

 

路上的風景自不待說,沿途人文景致,更是讓後來長期埋首於地方志書撰寫的我無比感觸,不過寫志書不僅是懷古,更是讓我用心看待現在的寶貴功課。

 

騎車行進時,路上總有駕駛會搖下車窗,伸出拇指為我加油,這讓我非常感動,人們的熱情是旅途中最好的精神支柱。行程中也常見到許多環島騎士,我們會為對方互相加油打氣,這種人和人之間的默契和熱誠,往往是路上最難忘的回憶。但是,過程中也觀察到一些現象,除了開車的人和騎車的人之外,另外還有一群最重要的人,就是住在我們經過地區的當地人,我們卻沒有和他們有太多的連結。

 

無論騎過阡陌縱橫的鄉村小鎮,或是在朝露未散的樹林草叢停下來拍照,見到在地生活的小孩或長輩(年輕人幾乎都到都市工作了),我總會微笑的跟對方打招呼或攀談,對方也會開心的和你交換笑容。但是我卻很少見到其他騎士們和當地人打招呼,往往總是一身勁裝呼嘯而過。我不知道這樣只是經過的感覺是什麼,我也不知道除了讚嘆當地方風景美好之外,卻不見人的感覺是什麼。

 

關於「實現自我」這件事情,跟「自我感覺良好」的區別,我想在於對「自我」的理解是什麼。對我來說,自我只是一個承載所有經驗累積,以及不斷吸收經驗而變化的載體,但絕不是一個固定不變的個體。實現自我和自我感覺良好,我想區別就在這裡。

 

風景給我感受,但人給我感動,自我必須是在我和風景和人之間的互動過程中才得以實現,缺一不可。

 

一路騎到高雄,在左營眷村廣復盛名的早餐店門口,遇見一位自稱是李小龍傳人,藝名廖小龍的「街頭藝人」。只見他把簡陋的道具一擺,就開始左搖右擺甚至在地上翻滾,賣力演出、但完全不「專業」的表演卻深深吸引我的注意,原來他是disabled people中的mentally retarded(我不願意稱呼為「智障」,關於甚麼是障礙有太多值得討論的地方,我先用我老師的翻譯「心智特能」)。由於沒有多少人在看,極少數曾短暫佇足的人也用一種「看表演」(更真切的講:耍猴戲)而非「欣賞表演」的心態冷眼旁觀。

 

表演進行中,我和另一位經營涼麵的媽媽趨前攀談,原來小龍來自單親家庭,媽媽擔任看護,姊姊在工作,多年前他就讀啟智高中時有參與某項演出,因此深以自己的表演天賦為榮。言談間小龍表示「當然要賺錢阿,不努力怎麼行」,即便前幾年出車禍手腳留下明顯的傷疤,以及在新崛江曾被不良份子搶走別人打賞的金錢,還是幾乎每天出來賣藝。我不能做些甚麼,除了奉上酬勞之外,只能應他的要求幫忙寫名片好廣為發送。我得,這不是同情,而是真心敬佩小龍堅持自食其力的毅力與勇氣。

 

騎上南迴公路的壽卡之前,清晨五點在滿州鄉的小路,遇到一位要下田採集野菜的八十歲老阿嬤。我停下來和她聊天,阿嬤問我從哪裡來,我說台北,阿嬤一聽就說她的孫子今年也考上台北的大學(哪一間學校她倒記不起來),前幾天才坐車上去找宿舍住。話匣子一開,阿嬤開始跟我細訴家裡發生的大小事,說她的孫子來電要買電腦,但家裡經濟不寬裕,只有媽媽在幫人家電頭髮賺錢,所以阿嬤只好湊了三萬塊的私房錢給孫子。

 

阿嬤滔滔不絕的把我當成孫子訴說她的故事和心事,我不知道是阿嬤天生愛說話,還是平常都沒有人聽她說話,好不容易有個穿藍白拖從台北來的小夥子願意聽她講故事,從年輕時候生活的艱苦,一直講到最近參加進香團去拜王母娘娘有多歡喜。我曾經認為只有在台北才能生活下去,一直要到碩士班去嘉義念書,住在民雄小鎮的那幾年,才徹底打開我這「天龍國」的狹小眼界。我也才理解,城鄉差距指的原來不是「鄉下地方」多麼不如台北,而是天龍國觀點對於複雜多變,但卻真實如許的人間世有多麼無知與愚昧。

 

除了小龍和阿嬤,旅途中還遇到了好多人。值得一提的是,環島十一天來只進過三次7-11,其他都在各地的柑仔店買東西兼話家常,和這些長年守在小店裡的阿婆阿伯們聊天,從他們口中,可以得知這個地方的興榮衰退,或那個聚落的繁華落寞。對於看盡地方成住壞空的老人家來說,發展所帶來的便利繁榮,遠不及安身立命,平凡淡薄來的踏實和自在。

 

一千兩百多公里的路程,有南迴和蘇花公路的崇山峻嶺,也有嘉南平原一望無際的田野阡陌;有西部人車鼎沸的喧鬧擁擠,也有東部鬼釜天成的山色海景。然而,要面對熱到發暈的烈日攻勢,其實騎起來並不輕鬆,可是這種「苦差事」,究竟是要憑藉毅力一往無前的堅持到底,還是想也不想騎了就對了,哪一種心態比較能調適身體和心理所遭遇的痛苦呢。我想到倫理學上的兩種說法:「義務論」強調一個行為是道德的,是出於義務而為,而這個行為必須是自覺的負起責任;另一種「德行倫理學」則認為,真正的道德,是一種融合在風俗習慣中,自然而然所從事的行為。

 

用兩個銀行守衛AB來舉例:A知道他因為工作之便可以監守自盜,但是他的良知告訴他不能這麼作,所以他戰勝了盜取公款的欲望,監持守衛的職責,義務論會說這是真正的道德;德行倫理學則認為這真是鬼扯,如果B根本就認為監守自盜是不對的,而壓根沒有這種念頭,這樣才能夠說明道德在文化中的重要。

 

騎單車跟倫理學有啥關係。其實騎車的時候覺得,人生,某種程度就像環島的無限放大版。僅管佛家說人身難得,能夠知覺各種感受是件難得的事情,不過人生要背負的責任,會隨著生活越趨真實而越形沉重。在咬緊牙關面對人生的同時,是要心裡存著不服輸的心態;還是順時安命的默默接受並且勤而行之。也許前者會被稱之為積極,而後者被指為消極,但是我想,人生有多複雜,面對的方式就有多少種,只要最後能像莊子講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就是一種負責的表現,不分積極或消極。

 

對照環島途中見到許多認真生活的人,這種感覺更是強烈。在白沙屯拱天宮的角落看到一位爸爸帶著心智特能的女兒狼吞虎嚥著西瓜;在沿路的驕陽底下許多小販叫賣著當地水果,小孩們也都世故的幫父母作生意。很多朋友跟我說「環島真是辛苦了,你好厲害」,我都羞赧的說「環島一點都不厲害,真正為了生活而努力著的人才厲害」,這不是謙遜,而是自嘆不如。

 

朋友,散居在台灣各地,說「有空出來吃個飯」,通常都是從「好久不見」到「好久不會見」這種自我安慰的遁詞。趁著環島之行,拼著打擾別人家庭的罪名,也要見數月乃至十數年不見的老朋友一面。當年的瀟灑少年,現在都已兒女成群,過去的激情熱血,現在轉換成穩定踏實。如果人生是不斷前進的劇本,朋友就是幫助自己稱職演出的最大動力。我的一位大陸清華大學交換學生離開台灣時說「會想念大家的,儘管不大可能高頻率翻牆。到哪兒就有哪兒的生活,我能做的不過是不斷告別,不斷出發,不斷​隨遇而安,再不斷告別,不斷出發」。

 

我回應她的是「到哪兒就有哪兒的生活,說的真好,人生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兒。但是每一段生活,都是豐富自己人生的重要養分。」感謝我的朋友豐富了我的人生,這一次環島見到大家都這麼認真的生活著,讓我又有了繼續前進的動力。

 

除了環境和人之外,體驗身體知覺也是這一次環島中有趣的感受。某種程度來說,騎車很象是修行,由於感覺像無止盡的重複踩踏動作,到頭來也不會去想目的地和從哪裡來,只能感覺到自己當下身體肌肉和意識的整合和離散。

 

另外,知覺是個非常奇妙的事情,是由內在感受和外在經驗整合而成的複合體。到現在還記得,爬完壽卡後並沒有很疲勞,因為沿路風光秀麗壯闊,有充滿樹蔭的產業道路,也有遼闊的山光海景,身體雖然很累,但環境是友善的,內外知覺交互作用之下,有效降低了身體的疲勞感;不像騎在楊梅或雲林,雖然路況平坦,但環境單調且惡劣,因此身體雖然沒這麼累,卻在不友善環境的交互作用之下被放大了疲勞感。當然,這可以說是「心隨境轉」,能不能做到「境隨心轉」,就要看修行的功夫了。

 

旅行從來不是遊玩,旅行一直都是學習。沿途的景色、不同的人文生活、多年不見的朋友和身體知覺的細緻感受,都是構成自我和得以繼續學習的重要力量,這些,才是環島真正的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