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6-14 22:19:43 白鴿子

無標題



  黃昏過後,瞬即轉入夜晚。這是烏鴉的狂歡時刻。
  他躺在病床上已是第一千零一夜了。最早懷疑腦殼裡長出果核似的腫瘤的時候,是在三年前的白天。他跟大連籍貫的女友林蔚藍在準備著行李,到富有濃重音樂浪漫色彩的維也納旅行一趟。突然“砰”的一聲,他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抵達醫院時,林蔚藍神色慌張地苦問醫生到底怎麼回事。聽醫生詳細解釋後,原來,袁楓的腦袋裡潛伏了一個小小的慢性腫瘤,幸好發現得早,若施以手術,成功的話,可保住他的性命。林蔚藍聽罷,稍稍定了定神,並抹去額上斗大的汗珠,與眼眶閃爍的淚水。
  但淚瓣兒剛被抹去,很快又有一堆淚水像洪災般不受控制地嘩嘩直落,她聽到了這世上令她最心碎的一句話:“我不會接受這次的手術。”話語出自剛甦醒的袁楓口中,像利刃一樣在黑夜中刺進林蔚藍的胸口。
  “你瘋了,楓?為什麼,你怕萬一手術失敗了,性命不保?不用怕,傻豬......醫生說,成功的機會率是85%,你一定會沒事的,請相信我,別再胡思亂想了。”
  “蔚藍,別這樣。你說的我都明白,別哭......”說罷,兩人沉默許久,四目交投之際,袁楓的雙手緊緊地抓住她纖弱的手,感到她內心的顫抖。
  “我的心裡不是存有畏懼。我......我只想順其自然罷了,或許你真的以為我被這該死的疾病嚇壞了。可是,你明白的,是嗎?”
  “我不明白,楓。我不明白!”她的淚水如注,堤壩被沖垮般的難以抑止。
  “為什麼,我不明白。難道你這麼輕易就放棄這世界,捨棄你面前的我?你說啊。”林蔚藍抖得越是厲害了。
  “你記得嗎?那次在許長青醫生的葬禮上,我曾跟你說過的話嗎?”他語重心長的說完後,兩人頓時進入了沉寂的回憶。那年冬天,即2003年12月22日當天早上九時,最後一顆露水快滴落到泥土的臉上,在清風吹拂著松樹與樟樹時,樹葉的刷刷聲像為逝者奏出一曲悠長哀傷的“安魂曲”--深圳人民醫院心臟科首席醫生許長青的一場葬禮,在同僚、親屬與好友陪伴下寧靜地舉行。
  墳場上,豎著整整齊齊的白色墓碑,像一張張靜止的白船帆,等待海風再一次強勁地吹起,再度航行。但它們的主人們,一一沉睡了許久,誰也吵不醒來。其中一個停泊了船隻的主人,正是袁楓與林蔚藍所相識的好朋友許長青。他走得很突然,不吭一聲的,也很安詳。他死於自己一顆心臟的突發性發作--心肌機能喪失,導致血液不能循環而死。他的離世讓所有人感到萬分惋惜。在葬禮上,穿著黑喪衣的淚人都垂首默哀,林蔚藍正倚在袁楓的懷裡,不停啜泣。這時,有一隻灰鳥遺留了一坨冒著熱氣的糞便,就飛得很遠。袁楓遙望著那飛逝的身影,若有所思地輕聲在她耳邊說了一些話:
  “別哭了,蔚藍。他的離去我也很難過。能結識他,是我們今生無比幸福的事。”他的喉嚨盡量保持鎮定,似乎冷不防會有一陣哽咽奏起。
  “我記得長青他在一次重要的手術完成之後,眼神閃動著一股強烈的信念,對我說了這段話:「我們每個活著的人,都是病人。毫無疑問,這是一個犯病時代,無藥可救。請原諒我的直率與絕望。」我聽後,整個人怔住了,我從沒有見過他這麼認真與激動地說話,語氣中透出一股寒氣,讓在場的景物都僵住似的。”
  「我救了剛才那條命垂的可憐的生命,但眼前還有無數個呼救者等待著我們。這有點吃力,接近於崩潰。楓,我想你不會明白我此刻的想法,說出來是多麼的幼稚可笑!哼,這可笑的世界。手術刀沾滿了無辜者的血,他們早已注定了要往哪裡去,這不由我們旁人去管。我們毫無權力與能力去改變一個人的宿命。對,宿命是一條瘸腿狗,可憐地、無力地吠著。連宿命自己也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我們活著就要帶病受罪,誰也逃不過這一劫。”他語氣之重,壓得袁楓喘不過氣來。當時已是凌晨一點多,袁楓的母親剛從鬼門關拾回一條脆命來,這讓袁楓的精神由過度緊張得到緩解。但聽了許長青醫生這話後,他又回到了困惑的狀態,搞不清是甚麼促使許長青這般激動,不能自抑。
  他好不容易地蹦出了這句話來:“如果我硬要闖過這一劫,行嗎?”
  “那要看你的本事了,兄弟。我覺得,醫生只扮演一個引路者,病人最終在分岔路口選擇哪一條路,由他們自己決定。我們必須尊重他人的決定。況且,即使屬於一個病人,我們不必垂頭喪氣,怨天尤人。就順從你的宿命吧。讓塵埃回到大地的懷裡,讓雨水落入大海的深淵。你的病是天賜的,不能抗拒。抗拒是一種罪過。”他往口袋裡抽出一根香煙,點上便猛地吸了幾口,吐出的煙圈,像死神擺弄的把戲。
  “你若是能坦然面對與接受一切迎面而來的事情,你是有福的。”就是這句話,影響袁楓極深。他甚至相信,這世上恐怕只有他一人才會如此著迷於許長青醫生這句警言。
  林蔚藍擦拭了紅腫的眼睛,凝望著還在回憶的漩渦中沉溺的袁楓。他那憂傷的臉龐,透出一種迷人、感染的氣息。
  “他的意思是,每個人的離去是必然的,且要欣然接受?”
  “也許是吧。不論怎樣,我們永遠懷念他,我們的摯友長青。”
  “嗯,在我們心中永遠常青。”
  林蔚藍想起了那次葬禮中他倆的深情對話,這讓她頓然驚醒,但隨即又陷入一股無法逃脫的悲痛之中。她意識到,面前的袁楓,已跟上了好友許長青的腳步。
 


07.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