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25 22:48:18

《白火紅煙》十二、六十歲的明天(完)

十二、六十歲的明天(完)


里斯拿著兩袋食物,回到屋苑的升降機大堂,看見中秋晚會海報,當護衛員的小伙子過來,說:「李生,拿到遊戲券沒有?今年有很多攤位遊戲,帶孫兒來吧。」里斯想了想,才記得檢查信箱。打開信箱,便見屋苑舉辦中秋晚會宣傳單張和遊戲券,還有幾封水務局、中電、煤氣公司寄來的信。

這年頭仍靠信件的人已不多,他直接放進和尚袋,卻見一個沒標誌的信封,地址和收件人都是手寫,來歷不明,好奇地打開,竟是久違的字跡。

「最近好嗎?尚記得我嗎?自從你第一位妻子去世後,我們已沒見面,如今你我都是遲暮之人,假如在街頭迎上,難說能否認出對方,不過我仍能知道你的消息,大作家。我在雜誌看見關於你的報導,才知道你已出道三十年,難得有作家朋友,我卻沒有讀過你的作品,說來慚愧。今日終於讀完你的第一部出版作品,女角大概是你鍾情過的女子,當然少不了宋影和孫靜。我在今年同學聚會聽說,宋影已當上祖母,但全家都在加拿大,每年只回來一、兩次,我沒遇上她。反而孫靜住在我家附近,偶爾碰面會打招呼,當年小眼睛學姐,如今看起來還像四十來歲的成熟美人,還是獨身,真撩人心動呢。看過你的小說,假若故事成真,你差不多要與她碰面。有空出席校慶六十周年晚會嗎?說不定可自我實現預言呢!

哈哈,老朋友,別介意,我已許久沒跟你聊天。我知道你再婚,再生一個兒子。抱歉,當時我還在山區教書,消息不靈通,無法出席婚宴,但我相信無礙你得到美滿的家庭。好不容易才弄來你的地址,卻說這些讓你煩心的話。我真希望能與你再聚,以及其他老同學、老同伴暢談。這裡有一張周年晚會的入場票,希望你能撥冗出席。」

安妮讀過給里斯的信,繼續她的家務。里斯知道安妮吃醋,卻打趣說:「假如在晚會碰上宋影或孫大姐,一定很尷尬。」安妮半目不瞧里斯,晾曬衣物,抽起空空如也的桶子,回去洗手間收拾。

里斯緩緩跟上,日漸退化的雙腿令他快不來,但雙方還很敏捷,從後抱住對方,說:「這把年紀,還鬧這些脾氣?」安妮輕輕掙脫,走到虞妍的相片前,合什說:「我想我是更年期,心情煩躁得很,怎樣才可解決?」里斯看傻了眼,望著垂頭不語安妮,哈哈大笑,逕自回書房去。

自從三十年前出版第一部小說,他終於走向作家生活,與安妮交往五年後結婚,他卻選擇辭職,專注寫作和研究文史,靠出版書籍及投稿雜誌,僅僅讓活自己。反而安妮接任他的職務後,成就超越丈夫,成為家庭支柱。

安妮結婚兩年後,誕下兒子,安妮要上班,里斯負責養育兩個孩子。幸好女兒入讀小學後,性格變得穩重,反過來幫忙照顧弟弟,讓里斯有較多時間鑽研文學,漸漸積累名聲,如今算是文壇的老前輩了。

他最近弄來一部愛情小說,作者為去年諾貝爾獎得主,是在香港紮根的英國人。他以其年青時代作背景,講述四十年前環球金融災難,經歷十年經濟衰退底下的愛情故事。里斯出身正適逢其時,見證神話破滅,發達國家負債纍纍,非洲國家災禍連年,金磚五國外強中乾,香港貧富懸殊加劇,經濟表現反覆不定,市民精神健康倒退,潛伏多年的社會矛盾浮現。他與孫靜和虞妍的愛情,亦滋生和消亡於此動盪時代。他與孫靜分手,其實源於理財方法,一方倡積穀防饑,一方靠信貸度日,兩口子不合龍,也慶幸沒有建立家庭。至於虞妍的遭遇是悲劇,長期孤獨生活,婚後依賴新家庭,但新家庭的缺憾損害她的心靈,從而走上自毀之路。

直至社會隨著政治及經濟趨穩定,他與安妮的「晚年」之情亦修成正果。

安妮捧著盤子進來,說:「夠鐘吃藥了。」里斯一聲答應,便吞下幾顆藥丸,喝一口清水,說:「今晚很多人,你應付得來嗎?」安妮收回水杯,說:「應付不來。」里斯微笑,便隨妻子往廚房準備晚飯,彷彿剛才沒有吵架過。

晚上,李秀君與丈夫和兩個兒子先來,長外孫嘉康已八歲,小外孫嘉樂亦六歲,兄弟倆都很活潑,很黏外公,但都害怕冷漠的外婆。

秀君來到便往廚房幫忙,與安妮情同血親,使里斯最感安慰。也許安妮深明孤女難處,所以份外疼愛秀君,甚至超越疼愛親生兒子。

里斯見母女二人相處融洽,則更偏心兒子。兒子李鎮君才廿三歲,卻娶了媳婦生了兒子。他十九歲在英國大學畢業,回港工作認識初戀女友,年前未婚懷孕,氣得安妮不可開交,里斯卻欣然接受。遙想當年,他不是與虞妍婚前懷孕嗎?

祖迪一家四口出席家庭聚會,她較遲婚,一對子女才二十出頭,但性格外向,與秀君的孩子又好,小小家居一下子熱鬧起來。

李家傳統在喜慶節日聚會,他們與叔伯姑母的家人聚過,血緣愈親,聚會就愈接近節日。十多人擠在千呎單位,秀君和兒媳婦照顧孩子,其他人都圍在圓桌,里斯在席上輩份最高,說一聲起筷,大伙兒才敢動手。里斯覺得能保小傳統,已心滿意足。他與老同學聚會,其中數人都喊苦,一來工作三、四十年仍未可退休,二來年輕時擔心負擔不起育兒費,又想要自由,決定不生育,如今膝下無兒,又無錢住老人院,後悔的人多不勝數。

不過里斯期待祖迪的孩子早日成家立室的原因,只為了令家居更熱鬧。

晚飯結束,幾個年青人主動幫忙執拾,實在三生有幸。里斯坐在安樂椅上,邊聽著電視節目的雜聲,邊看著姪兒孫兒玩耍,即覺得當年決定正確。

眼前忽然變成與虞妍的愛巢,牆上掛著三幅油畫,他抱住君君,凝視手機的短訊:「陪我好嗎?」你馬上關閉響鬧功能,擔心吵醒君君和祖迪。但你的內心騷動不停,血脈沸騰,呼吸困難。你以為是孫靜死心不息,但原來是安妮的呼救,她的下一句是:「我很寂寞。」你看著三幅油畫,看著「吶喊」,看著「星夜」,看著「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甚麼?我們往何處去?」你擔心她成為下一個寂寞的瘋子。祖迪彷彿與你心連心,感到你正驚惶,沒說半語便接過君君,放出一副讓你放心的表情。你知道自己太誇張,畢竟對安妮的情沒頭沒尾;也許,你才是徹頭徹尾的瘋子,並情不自禁地出門。

安妮已在你家樓下,獨個兒坐在公園的木椅,黃燈下孤身隻影,愣愣微微張口,無人不知道她很失落。她像出了神,完全無察覺有人在身邊,你輕輕喚她一聲,她便驚慌大叫,連看更都來探看。

兩日前,即使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你們依然毫無情慾,今日卻想相偎相倚。你無法抑制突如其來的情意,略帶憐惜地凝望對方。安妮還不敢瞧你,卻忽然栽進你的胸膛,深深擁抱。你剎那被髮香征服,抱住此獨一無二的軀體;你從沒發覺安妮如此多情,也不認為安妮將自己視作救生圈。安妮的寂寞與孫靜的寂寞不同,前者要淒涼多;孫靜只不過想要待她好的人,安妮卻要她可倚賴的人。

感情達到微妙處,根本的分野才顯現,慶幸沒因害怕孤獨而接受孫靜,亦慶幸安妮誘發二人隱藏極好、從無察覺、存於心深處的愛意。

你又開始想命運。假若當日接受孫靜,便沒有今日兒孫滿堂──此顯然對孫靜不公,命運只於過去存在,甚麼「假若沒有第一步,便沒有第二步」只是閒談造夢的材料。難道你認識沒有蘇格拉底或愛因斯坦的世界嗎?你只能想像。

你記得哲學老師說:「人生只有一次。」其實世界也只有一次。

從心所欲是人類的最高理想,人無法滿足,後悔是情有可原,所以你一直不害怕後悔。人為免重蹈覆轍,反思是無容置疑,但成敗得失是論述,真相往往在言說之外。人生不限於科學框架,不是數學算式或文字章句,除非你是全知,否則你無法肯定抉擇所衍生的未來,甚至無法掌握當下;你能掌握的人生,長亦無窮盡,短亦無窮盡。自我在生命中微不足道,決定總在理性與感性以外。

「外父,食蘋果還是雪梨?」女婿捧來果盆,邊吃邊說。

里斯忽然覺得疲累,婉拒後便回寢室,客廳仍然熱鬧,小輩在玩象棋和鬥獸棋,安妮和祖迪等幾位女士聊八卦,兒子和女婿則談事業、講時事。他已許久沒接觸時事,每日起床便寫作,研讀完詩文便睡覺,有空寧願與妻子挑看冷門電影,讀報只看專欄,所謂「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身在鬧市墟,心處桃花園。

他坐在床上無聊,拈來手提電腦上網,數十年來習慣不改,尚記得初中時代,每日下課回家,便趕忙玩網上遊戲,但自己的電腦裝置落後,與其他玩家單挑,等同找死,只有自己解任務和練等。後來家有些錢,換一套新電腦,你卻對遊戲逐漸失去興趣,改為玩「ICQ」和「MSN」,有空便寫「Xanga」和瀏覽「Facebook」。它們縱使至今保持運作,但已無人使用。他發表過文章的網上論壇亦已關閉,從前在意的點擊率、回覆留言等,都消失於虛擬世界;數十年前,它是全港首屈一指的網上論壇,今日人去樓空,業成廢墟。

不過,他亦不再是在足球場一夫當關的清道夫,也不再是籃球場上百發百中的神射手。「花無百日紅」,三十年前已明白,卻無助消解今日感慨。

他已很疲倦,渾渾噩噩,碰巧輸入網上日記的網址,情況似曾相識。

然後,他回到一九零零年一月一日的日記,原來的日記已遭刪除,卻換來另一套截然不同的內容:「當年我曾執著等待三十歲復合,結果被你拒絕。不過我沒半分怪責,反而感激你讓我明白捨得亦是愛的表現。如今我的生活,不也很好嗎?雖然我仍是獨身,但有一群好姊妹,家人亦安好,已經很幸福。儘管有孤獨時候,但我不寂寞,也不失落。謝謝,你真是一個好人,我為曾經愛你而自豪。祝你永遠幸福。孫靜。」

里斯讀畢日記,從心而發地笑起來,直把它視作最佳文章。

安妮聞及笑聲進來,莫名其妙說:「你瘋了嗎?」里斯招一招手,把安妮召過來,然後突如其來地摟住對方。安妮輕輕掙扎,說:「這把年紀,還鬧甚麼?」里斯微笑著搖首,然後親吻妻子。儘管二人已長皺紋,嘴唇不像年輕時豐潤,但再沒有比此吻更情深。



(完)
2011年9月25日
0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