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18 21:18:26逸
《白火紅煙》十一、三十歲的夏日
十一、三十歲的夏日
獨坐在巴士上層的最後座位,望向走馬燈似的景色,盡是與孫靜交往時常見的景物;送過孫靜回家,本打算回家休息,但突然想念老家,便往老家去。
他在老家門外已聽見祖迪聊天的聲音,看看腕錶,原來才十時。甫開家門,便見觀音菩薩與土地公公,兩者之間是李家祖先靈位。神樓旁邊是電腦,祖迪在電腦前邊聽電話,邊翻看參考書,看來正與同學預備報告,父親則手執馬經和鋼珠筆,專注收看電視的賽馬晨操節目。二人都在忙,只有母親有空望過來,但亦馬上回首讀報;虞妍死後,母親突然蒼老,多長許多白髮,不靠老花眼鏡便讀不到細字,看來是照顧君君,過於操勞。
小腳板君君從洗手間奔至,抓住他的手,歡天喜地說:「爸爸!」里斯看見寶貝便笑逐顏開,欲抱起女兒,卻力不從心,幾乎不能挺直腰板,暗忖上星期輕而易舉,怎地一週間突然力有不逮?他回過神來,說:「有甚麼要跟爸爸說?」君君興奮地說:「爸爸,我英文默書一百分!老師送我鉛筆!」里斯笑說:「真的嗎?給爸爸看一下。」
祖迪忽然放下電話,過來捏一下君君的臉蛋,說:「這小丫頭讀書是聰明,但是多佻皮!昨日竟然整蠱同學,害別人媽媽來投訴!」
君君立時撥開姑姐的手,厭惡地說:「是他們不對,笑我矮!」祖迪說:「哎呀!你夠膽駁嘴?信不信我找丫烏婆拐走你?」君君吐吐舌頭,說:「你就是丫烏婆。」
祖迪立時生氣地說:「誰教你不禮貌?老師沒教你尊敬長輩嗎?」君君別過臉說:「沒有!」
里斯對女人吵架不感興趣,只覺得場面惹笑,看見女兒,尤如看見小時候的祖迪。他只打眼色讓妹妹回去做家課,自己則抱女兒坐在沙發,說:「你有做好家課嗎?」
爺爺本在旁邊看馬經,插嘴說:「當然有做好,君君最聽話,對不對?」
「對!」君君立時爬去爺爺的大肚子上,她長得嬌小,像母親般瘦弱,但性格卻不像父母,別樹一幟的頑皮和愛撒嬌,想是這大肚子爺爺和慈祥嫲嫲寵壞。里斯當然不願女兒給寵壞,但他要外出工作,總不能獨留女兒在家,他又不喜歡用家傭,唯一可靠是家人。
女兒轉瞬便沉醉與爺爺玩笑,忘記難得見面的爸爸。里斯自當無奈,但明白孩子就是率直,眼下與誰高興就親近誰。自己年輕時,何嘗不曾如此?母親覆述寄養他在褓姆家時,他不喜歡親近母親,卻喜歡父親,因為父親會送他糖果,與他去公園玩,母親卻不會。但母親從沒離棄他,正如他也捨不得置君君不顧,有空便來探望,女兒長大後,亦定會體諒。
他淡淡一笑,獨自回去寢室,打算過夜。
十年,寢室幾乎原封不動,藍色系的枕頭被鋪,上格床和下格書桌,四道牆壁滿佈櫃子,櫃子全是白色木紋,棕色邊框,毫無挑剔的手工出自在客廳弄孫為樂的大胖子。眾多櫃子有裝衣服,也有裝書本,唯獨左上角的獨一無二的正方櫃子是寶庫。
他已許久沒開啟寶庫,迎面是宋影所送的小矮人「生氣」玻璃杯,杯裡有巴斯光年鎖匙扣,許久不見,你們還好嗎?
寶庫尚有許多禮物,如兩盒十多年前收到的情人節朱古力,一盒來自孫靜,另一盒來自神秘人,想是暗戀自己的人。回想升上高中,與幾位同學突然成為校內的風頭躉,雖然大家不是大帥哥,但運動員的英雄形象,份外吸引學妹注目,成為偶像。反而女同學多成名於初中,相貌標緻,引來學長追求,但長大了,慣看了,吸引力倒不如前。孫靜是特例,相貌向來平平,但魅力隨年歲增長,如今有不少裙下之臣。她有一股女性罕有的霸氣,深深吸引里斯,也說不定里斯原生傾向依賴別人。
天知道?事實是雙方放棄復合;他們在一小時的車程中冷靜交談,得出此結論。
漆上紅色賽車型的小鋁盒,印上黃色的標誌,是法拉利出產的原子筆,來自中六聖誕聯歡會的抽獎環節,由他最喜歡的老師供給班會。話說中六的校園生活甚為特別,皆因像遊牧民族,每節課均前往不同教室,原因是校內的正規教室不敷應用,故只可以特別室為基地。但特別室要供給其他班別使用,逼使他們騰出空間。不過同學都欣然接受,也許因較自由,是對多年教室上課的束縛的反動。他對宋影的愛慕、文學修養、歷史批判,亦滋生於此浪漫的時代。
這是學制改革後不復再的經驗,也是名校學生無法體驗的校園生活。
接著是裝滿獎牌的盒子。盒子裡滿是自小累積的運動獎牌,第一塊來自中一時參加的學界籃球賽,尚記得中一時,籃球學會選拔新生,他在選拔裡一鳴驚人,獲挑選入學校代表隊,繼而在學界賽中嶄露頭角,多次後備上陣均表現突出,在決賽取代師兄,擔任正選。可是,他在決賽表現乏善可陳,最擅長的投籃,皮球竟連籃框都不到。也許他注定不是大心臟,雖然老師和同學都深信他的實力,他卻從中一的高峰漸走下坡。蔡楓華有一番名言:「一時的光輝未必是永恆。」趙翼又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人無數百歲,千變萬化只在須臾間,他走下坡時,同輩和師弟逐漸發光發亮,師兄也尋得第二春,他則由最耀眼的太陽變成月亮,繼而變成陪襯的眾星。
不過他在其他方面,卻愈戰愈勇,例如學業。
小學同學水準參差,他在小學成績名列前茅。升讀第一組別的中學後,身邊全是各間小學的精英,他的名次由小學的全級首十名,跌至全級末十名,一度徘徊留級邊緣,令雙親心痛絕望。但升上會考班,選修文科,遠離不擅長的數理科目,成績便慢慢爬升,最終中七以全級首十名畢業。如今,中學時代的隊友聚舊時仍感嘆:「中一時還害怕里斯要留級,中七時卻看見里斯考第一,風水輪流轉啊!」
投身社會亦如是,名門大學畢業生,月薪不到九千元。同學都質疑選擇此份工作時,是否操之過急。但你不得不著急,眼看寄出百餘封求職信,只有五份獲初次面試,僅一份獲第二次面試;眼看同學畢業整年,仍求職無門,坐吃山空;眼看父母增長白髮,退休可期,家庭收入備受考驗;眼看妹妹還是未經世面的中學生,還需要供養;眼看現居的住所還需要多供款十數年,你只盼儘早接棒,能早一天,便早一天。同學都勸你及早轉工,你結果留守公司,如今是朋友圈中的高收入人士。
驀然回首,工作不過六、七年,自己不過三十歲,生於平平無奇的香港家庭,雖說曾經貧窮過,但沒經過戰亂或暴動,與成千上萬的小孩共同無驚無險地成長。如今出人頭地,當然感謝父母生來的天賦,讓他有一顆特別的心,看見大部份人每日埋首苦幹,不知晦朔,或因循苟且,沉迷聲色犬馬之樂;當人們迷惘於聚散離合,浮沉於因緣際會,包括同一屋簷下的至親,都庸庸碌碌度過人生。他慶幸自己特別。
屈指一算,虞妍已離開三年,女兒在懂事之初即失去母親,剩下不稱職的父親,自幼缺乏父母之愛,還常遭同學取笑,性格反叛任性,實在情有可原。
他很慚愧,想起林夕說:「忙忙忙,其實自私。」他知道自己要滿足的人,是自己。不過,假若自己承受此罪名,而換來女兒更幸福圓滿的生活,有親人全天候陪伴,有正常的成長環境,總比跟著一個沒出色的父親,童年在哀傷的單親家庭生活中度過。
他有考慮再娶,考慮過孫靜的品德,足以為人母親,但可惜二人之間已愛不夠。愛得最深的宋影則名花有主,丈夫是同一所跨國企業工作的年輕才俊,生活美滿,早已不理會他。夢寐以求的伍穎更是虛無縹緲,如夢幻泡影,徐倩只是一道倩影,亦是不可即及的幻想對象。至於周遭的朋友、同學、同事,早在虞妍未死前已習慣相處;與朋友談戀愛,他是前所未有。朋友和同事大都平庸,只是正中羊群效應的小市民,沒有特別的人能勾起他的愛意。但他其實深深明白,只是虞妍實在太酷,無人可比;而假若平庸便不值得愛,世上沒多少人有幸福。反而像他和虞妍此類特別的人,才是最難得到愛情。
也許一切只是偶然促成。假如虞妍沒有小產,便不會患上產前抑鬱症,亦不會自殺和病故,他們一家四口會延續上世紀的核心家庭,男主外,女主內,孩子得良好教育機會,期望子女提攜家庭由基層躍升至上流,自己亦辛勤工作,然後六十五歲領強積金和儲蓄保險的退款退休,靜候未知會否出生的第三代,與老伴走完剩餘的人生路。
但是何必要執著偶然?假若要清算偶然的禍害,為何不埋怨上蒼不撮合你與伍穎?假若你與伍穎交往,一定可以長相廝守,羨煞旁人,亦無須為孫靜、宋影、虞妍等女子煩惱。可是你與孫靜交往時,何曾不將對方視作終身伴侶?結果不是分手告終嗎?然後當你們復合時,二人都信誓旦旦,情深款款,聲稱不會再分開,最終連朋友都當不成。
所以你今夜拒絕再復合,不是偶然決定;儘管你無法排除偶然的影響,但經驗更重要。否則你最好馬上聯絡你最愛的宋影,祈求偶然眷顧,使她放棄丈夫、放棄美滿的婚姻,報答你多年的愛慕。
你躺在床上,但清醒無比。窗外已不是蒼鬱的山林,而是萬家燈火。虞妍去世不久,老家對面便建成酒店和屋苑,有停車場、會所、泳池和商店。兩座屋苑之間有一個長百米的公園,有健身器材、石春路、緩步徑、遊樂設施、小劇場、籃球場、小型足球場等,園外兩旁更有單車徑,方便前往十五分鐘步程外的菜市場,設施愈來愈完善。
還記得初介紹虞妍予家人,就宣佈懷孕,母親氣得不可開交,父親勸二人暫時迴避,二人就往此公園,當時還未擴建,只有滑梯、鞦韆和幾張長椅。但二人坐在鞦韆聊天,一發不可收拾,先說起童年往事,談及同學、學業、朋友、工作同事,漸漸提及家人、互訴羅曼史,最後是二人相戀的故事。他們從新認識對方,無所不談,活像知己。孫靜已很瞭解他的個性和經歷,但虞妍更進一步,甚至更大方地接受,特別喜歡他對宋影和伍穎的深情。
愛而不嫉妒是多麼困難。畢竟他如今看見宋影與伴侶的親密照,仍醋勁大起;遇上徐倩,又礙於自己面子不敢告知;與孫靜未能復合,與孫靜曾與其他人交往不無關係。
公園變了,他還不變。
君君突然開門,逕自爬上他的床,嚇了一跳。女兒如此冒昧,教養欠奉,但如此率性,正是難以重拾的童真。社會愈來愈重視交際手腕,凡事講求圓滑,不再重視原則,就像男女關係,硬把性與愛分開,常掛在嘴邊求開放與自由,植入似是而非的道理,然後人至中年,寂寞難耐,心靈灰暗,自毀收場。明明真愛常在,老是害怕為一棵樹失去整片森林,何故?可惜虞妍早死,再無知音。他莫名其妙地笑,心想,假若虞妍在生,假若人生尚有知己,便不會迷失方向,走過曲折而難熬的三年。
此時此際,雖然像參透世事,但還有三十年,甚至六十年壽命,難保所謂豁達不會倒退,以後日子該如何度過?君君在懷裡熟睡,忽然可憐地哽咽:「媽咪……」
此時,電話鈴響,一個冒昧的短訊……
(待續,下回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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