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27 16:18:55

《花花故事》第三十回 如夢如露

第三十回  如夢如露

  沈世康緩緩睜眼,瞧見妻子欣喜若狂,登時百感交集。但他不能說話,精神萎靡,思維斷斷續續,只殘存視覺、聽覺、味覺和有限的觸覺。他嘗到口水是淡淡的,周遭洋溢藥水味,天花略見剝落,白天卻環境昏暗。他回憶最後的歡愉,猜想自己是中風,而且情況嚴重,全身殘廢,如今在大陸的醫院中。

  不久,外穿白袍但內穿汗衣的醫生過來,粗略檢查沈世康的身體反應,說:「雖然他已醒來,但完全失去知覺,只能靠做手術治療。但此手術需要十多名醫生和新式儀器,估計手術費要五十萬,而且不一定能安排。」妻子聽見高昂的手術費,登時花容失色,緊張道:「醫生,我無法即時籌得這些錢,可以分開數次攤還嗎?」醫生正色嚴詞:「當然不行!誰敢保證你們不會跑掉?必須先付費,才做手術。」

  沈世康很想說:「他是騙子!老婆,別上當!」但他連嘴唇都動不了,只得眼巴巴的乾著急。他不相信內地醫術,更懷疑五十萬手術費中,有多少是直接進入醫生的口袋。他無法看見二人表情,甚至沒力氣思考,但聽其對話,猜想妻子定會上當。

  然而,妻子出乎意料地說:「我想……我還是讓丈夫回去香港治療。」

  醫生眼見生意快要泡湯,威脅道:「你丈夫的病情很嚴重,不宜舟車勞頓,而且現在是危急之時,恐怕你丈夫回到香港時,已錯過最佳的救治時間。再說,我們有全省資歷最深的腦科醫生,復健設施又充足,你丈夫很大機會復元。頂多我替你爭取分期付款。我當醫生,目的就是要助人嘛……」

  沈世康心道此人假仁假義,很想揍一頓,但辦不到,只得祈求妻子明白事理,拒絕騙子。

  還好妻子考慮片刻,堅持說:「我還是帶他去香港,多謝關心。」

  接著,他陷入那個未知的狀態,斷斷續續地目睹景色變動,直至去到香港的醫院,其實已過一星期,幸好他的病情已趨穩定。

  呼吸器插進鼻孔,還要打點滴、插尿袋,穿著粗糙的病人服,不同的痛楚交集,如同身處地獄。

  他矇矓醒來,瞧見妻子雙目紅腫,愧疚油然而生;此次中風確實不合時──嫖妓途中。但妻子至今仍沒半句責備或埋怨,也沒故意釋出怨憎或討人可憐的目光。他明白妻子不想將壓力加於廢人身上,寧願默默承受,但沉默不等同問題已解決,心裡這根刺,恐怕會成為以後二人之間的障礙。可是無論夫妻關係如何,有些問題還得馬上解決,譬如金錢。

  沈世康是家中的經濟支柱,也是公司的大股東,可是現在無法活動,無法定下任何決策,恐怕其他股東會伺機重組勢力,反倒沈家。雖然妻子在公司舉足輕重,亦有少量股份,但才幹不足,也沒有廣佈爪牙,甚至沒一個心腹,很大機會受其他股東控制,甚至被摒出公司。目前唯一可信任是馬文,可是他不大想倚賴此人,因為此人城府極深,處事心狠手辣,隨時反臉不認人。

  妻子忽然說:「你能聽見我的說話嗎?」沈世康嘗試眨眼回應,這是他控制身體的最大幅度。

  妻子瞧見丈夫眼皮眨得快,看似精神奕奕,總算寬心一些,說:「你一定能康復,我們還需要你。」

  土氣的安慰,沈世康卻覺得窩心。始終夫妻情深,他心中發誓,康復後一定不再讓這人兒哭泣,保護這脆弱的人兒。可是他真的累了,明明躺了好些日子,沒動半個指頭,仍感疲憊不堪。他再次進入那個甚麼都沒有的境界,不受思緒的騷擾,只有這時,他才得以放鬆,可是好景不常,最終也進入夢境。

  他再次夢見汽球,數量比以前要多,但全都升上半空,他則留在原地。眼前是遊樂場,遙遙望見旋轉木馬上有人不停向他招手,上前察看,竟是楊秋和何少川。他不由自主騎上旋轉木馬,兩女不斷說話哄笑,他卻全部聽不見,只見旋轉木馬愈來愈快,離心力率先將何少川拋向地平線,楊秋亦同樣遭遇,只是不同方向。他終於察覺遊樂場位於大平原,不,遊樂場已消失,換來是非洲草原和獵豹。

  看見野獸,自然拔足逃跑,但人類怎能跑贏獵豹?他心想,假若有叮噹的「桃太郎飯糰」就好,可立即馴服野獸。即使只有隨便門或竹蜻蜓,亦足以避開厄運。結果叮噹沒有出現,也沒有來自未來的道具,但有一雙溫暖的手接住他;這雙手看起來像男人般粗糙,觸摸時卻像油一般滑。這雙手帶他升上半空,升上汽球砌成的雲朵,乍看原來是楊秀綺。

  楊秀綺馬上消失,換來是漂亮的妻子。可是妻子悶悶不樂,令他不知所措……

  他赫然醒來,汗流浹背,妻子正在看每間病房都設有的電視。

  妻子瞧見丈夫醒來,便說:「睡得不好?」她見丈夫不自然地眨眼,便知道自己猜對,又說:「又發惡夢?」丈夫又猛地眨眼,她再說:「待你康復之後,再跟我講吧。差不多要進手術房,你要加油。」

  他渾渾噩噩,根本不知道何時回來香港,也未聽聞將做手術,而且沒有權力同意或拒絕。其實他有相熟的校友當醫生、享譽國際,亦未知這所醫院的醫護水平是否足夠應付。正當他被推去手術室,忽然聽見某某醫院,立時心跳欲離。皆因此醫院人手緊張之餘,還傳聞是存活率最低的醫院。但他無法選擇,惟有聽天由命。

  妻子不能進入手術室,只在門外親吻他的額頭,憂心忡忡地等候結果。可是他知道這些手術,一定花上數小時,甚至十數小時。

  進入手術室,此時才發現剃光了頭髮,相必手術要開腦。他懷疑自己是否中風,只能肯定手術室比想像中清涼。

  不久,麻醉師讓他吸服麻醉藥物,確保全身麻醉,他的意識亦到此為止;不,他還有部份觸覺,感到有人在頭皮上劃東西,隱約聽見電鑽聲。他知道自己正在閉目,但就如張目般看見景物;打個比喻,眼睛有如投映器,眼皮則有如屏幕。可是景物不是手術室任何角落,亦非從前去過的地方,而是一處未知之地。

  這是一片荒涼的赤紅大地,像幻想般的火星;也許,這裡就是火星,可是火星竟有水從地底湧出,起初只是零星、散落的水窪,後來逐漸匯成巨湖、大海。相應大海的陸地始長出草被、蕨類,後來出現喬木、灌叢、大量的花,按不同季節出現,令荒土變成花卉滿開、洋溢香味的世界。

  當然,昆蟲對育成花花世界是功不可沒。小蜜蜂專心採花蜜,蝴蝶以舞蹈完結短暫而完整的生命。

  這個世界出現一個男人,穿著古希臘服飾,金髮碧眼,在花花世界裡漫步。他嘗試叫住對方,但當然是無聲的呼喊,可是對方仍然聽見,還報以微笑,過來說:「你好,歡迎進入『花花世界』,首先,請問你為甚麼能進來?」

  沈世康結巴說:「我……我不知道。」他發現自己能說話。

  金髮人點點頭,說:「正確。你知道這裡是甚麼地方嗎?」

  「剛才不是介紹『花花世界』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請原諒我中文不好。我想問你是知道為何有『花花世界』。我亦不賣關子,這裡是為將死之人而設的中途站,放下他們的心事;每朵花,都包含一個人在整個生命的心事。」

  沈世康驚訝道:「甚麼?難道我快死嗎?」

  金髮人搖首說:「不,你已死了,所以也可以留下一朵花。當然有人選擇不留下任何花朵……」

  沈世康不敢置信,明明仍感到有人在自己的腦內翻東西,證明醫生還沒放棄,怎會確定他已死?他要醒來,所以不斷捏自己的臉,卻全無痛楚。

  金髮人連忙阻止,道:「假若你現在醒來,便要永遠停留『不存在』──那個現實和夢想之間的境界。」沈世康哪管不存在,只關心:「我還不能死!」金髮人深深嘆氣,似有難言之隱,又道:「誰能判斷能與不能呢?但既然你決意醒來,我也助你一臂之力。可是我希望你會思考,分清究竟哪個才是真實。」

  沈世康醒來,感覺燈光十分耀眼;原來手術已結束,他在甦醒室醒過來。護士送他離開手術室範圍,妻子瞧見立即撲前,緊張道:「精神還好嗎?」他感嘴唇乾裂,很想要一杯水,殊不知竟能說話:「水……」

  妻子愣住數秒,立時開心得要哭,說:「好了、好了……」

  他還沒想到康復,只覺得很疲累,需要休息。然而金髮人最後數語,包含甚麼意思?剛才酷似真實的經歷,到底自己進入的是「花花世界」,還是比較逼真的夢而已?有人能解答嗎?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