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24 23:00:00

《花花故事》第二十六回 我心像缺了一角

第二十六回  我心像缺了一角

  何少川離開人世已一星期,此段涉及生死的消息,只在事發翌日佔了報章內頁的小方格,沒有人在乎細節,亦沒有人已否結案,沈世康只知道警方沒再聯絡他,報章沒刊登他的姓名或照片。可是他不想留在香港,於是去珠海辦公,離開是非之地。

  楊秀綺早在碼頭守候,瞧見情人過來,便興沖沖地上前。但她細看情人面容,便擔心道:「你好像消瘦了。」沈世康也感到自己消瘦了,但不想可愛的人兒憂心,遂開懷地說:「哈哈,你不是嫌我肚子大嗎?我最近有做運動,才一星期便瘦了一圈。」楊秀綺摸一下情人肚子,卻道:「才沒有瘦一圈,但臉頰瘦削許多,是睡得不夠吧。」沈世康既是無奈,又是欣慰,摸著對方的秀髮說:「最近很多訂單,早晚都要與外國客人談細節,所以少休息。但過了這陣子就好,別擔心。」楊秀綺邊聆聽,邊點頭,便帶沈世康先回家休息。

  他們回去在市郊的房子,整幢建築有五層,每層有四個單位,每個單位約一百平方米。沈世康本來想購一座洋房,私密度較高,也看似較舒適,但楊秀綺再三拒絕,說寧願將買房的錢用作沈世康的交通費,多來探望自己。沈世康笑指來往港珠的船票才數百元,花不了多少,但最終亦只租住現在這單位。

  二人返回私人天地,沈世康的性慾便油然而生,楊秀綺本想拒絕,要情人好好休息,但熟知擋不住這男人的性慾,於是乖巧順從。然而,沈世康竟沒有勃起,教二人都慌張。楊秀綺捲進被子擋住嬌軀,憐憫著說:「你真的太累了。」沈世康深深不忿,壓住對方,可是始終無法成事,生氣地說:「怎搞的?發生甚麼事?」楊秀綺無可奈何地用手幫忙,但良久仍無起色,說:「遲些再來好嗎?」

  「不好!」沈世康像獅吼般怒喝一聲,但見小情人花容失色,連忙安撫對方。

  然而陽痿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一來要忍耐無法滿足性慾的煎熬,二來受害了自尊。他不明白為何面對最疼惜的女人也沒法勃起,想知道是自己還是別人的問題,於是去嫖妓探個究竟。結果呢?扯皮條私下收了兩千元,為他安排技巧最好的美人兒,仍然無法改變不舉此事實。

  回到家中,楊秀綺嗅到香皂氣味,立時僵住面容,默默躲在廚房煮飯。沈世康自知嫖妓一事敗露,不知從何解釋,只上前抱住伊人;然而他肚子太大,頂住對方背脊,無法圈住對方的瘦腰。對方沒有反抗,但不代表原諒自己;不,對方不會怪責別人,所以不存在原諒,但見對方嘟起嘴巴,心就酸,因為總是要對方擔心。

  「你心情好了沒有?」楊秀綺邊說,邊繼續煮飯。

  沈世康搖首道:「回到你身邊,心情就好了。」他每次花言巧語都逗得對方高興,惟獨今次失效。

  楊秀綺煮好飯菜,飯後清潔餐具,收拾沈世康的衣物和做家務,把住所整理得井井有條,但沒主動講話,一句也沒有。氣氛愈來愈差,沈世康終按捺不住,往大廈外的花園透氣。他獨自坐在魚池旁的長椅,燃起不常抽的香煙,吸了幾口,然後無力地扶著額頭,腦袋一片空白,只意會到雙肩十分沉重。昏黃的燈光下,出現一個長長的影子,遂望向影子的主人,原來是管理員。管理員是二十來歲的青年,剪了平頭裝,穿起公安式的制服,提著電筒雄糾糾地經過。

  沈世康無法停止欣賞年青結實的軀幹。光憑那筆直的脊背,堅挺的臀部,可肯定在床上時,勢必猛如狼虎。回想三十年前嫖妓,當時也像眼前的小哥般體格強健,在床上連續數小時不休息,連見識多的妓女姊姊都說,從沒遇上這麼猛的男人,誰會預料他今日的死相?

  三十年前,他不單是床上的強者,在讀書和工作方面,也是精英之中的精英。他是會計畢業生,畢業後擠身全港頂尖的會計師樓,入職後連職五年都升職加薪,傲視同儕。第六年時,他知道北望神州的發展趨勢,當機立斷,放棄高薪厚職,自家成立公司,由一位專業的會計師,搖身一變為無所不管的小企業老板。公司憑著其交際手腕,人事網絡愈漸成熟,在內地的工廠亦沒有受當地人排斥,二十多年,光是在港的物業,總值數以千萬計。

  可是他愈年長,愈是認同最重要的不是錢。三十多歲時,他在內地廠房找到合適的女人,成家立室,傳宗接代。他當初以為完滿的家庭,足以豐富其生命,然而與妻子熱戀數年後,開始對家庭失去興趣;他仍然很愛妻子、女兒和兒子,但僅存於個人對個人感情,而不是對家庭的渴求。結果,他再次靠嫖妓填滿空虛。

  嫖妓是行差踏錯的第一步,接著是包養情婦。其實他曾包養十多個情婦,但維持至今,只有眼前的楊綺君、楊秋,以及番禺的情婦;何少川死了,所以不計算在內,甚至認為對方死得合時,可以省卻每月兩萬元的包養費,撥給新寵楊秋。

  他此時才想起久未聯絡的楊秋,於是打電話找對方。

  「喂?」楊秋說話稍為短促,還隱約傳出喘氣聲。

  沈世康已猜到一二,雖不明言,但故意繼續說:「我明天來,你去火車站接我吧。」楊秋相隔數秒才說:「好的……」

  他幾乎可肯定對方在做愛,這似乎不合規矩,因為她已如願收取每月十萬的包養費,理應成為他的專屬女人,但此時聽見其呻吟,回想當夜激烈的床事,立即起提神作用,說:「你就叫大聲一點。」楊秋又待了相隔數秒,氣沖沖說:「你想甚麼?我在跑步呢!我可不是騙子!」

  他錯了。他心目中的楊秋在此時應冷冷一笑,說:「你腦子裡的我真是個淫蕩的女人呢。想念我的叫床聲,就親自來廣州,別只會在電話乾幻想。」但答案只像普通的女人;假若要普通女人,何必要花十萬?家裡就有一個,現在身邊也有一個,而且更漂亮、更善解人意!他有點氣憤,粗聲粗氣說:「誰知道?難道你不是一個騙子或色女?」

  楊秋今夜特別暴躁,不惜臭罵主人,說:「你少裝蒜!我是來賺錢,不是來受氣!你要找受氣的便去嫖,現在我是你的情婦,你就好好把我看成你的婦人!」

  沈世康愈聽愈生氣,不假思索便說:「對,你只是情婦,只是收錢行事的女人。我敢說,你是我所有情婦中最薄情的,甚至是世上最薄情的一種人。我現在正式解僱你,你以後別出現,明天我回到公寓,不要見到你和你的東西。」

  玩笑開大了,聰明如楊秋也不懂應對,男人動氣時,可以比女人更野蠻。

  楊秋待了數秒,才說:「你說認真嗎?」沈世康頓了一會,說:「隨你喜歡,我也不曉得包養情婦到底有甚麼好。」從前,他可以輕易回答為了性,但如今已失去性能力,按推論即不再需要情婦協助洩慾。

  所以,他歸線後回到楊秀綺身邊,馬上提出:「我們分手吧。」楊秀綺搖首退後,直至靠上牆壁,無路可退,哽咽道:「為甚麼?我做錯甚麼?」

  混濁的聲音,純潔的疑問,沈世康馬上恢復神智,連忙緊抱對方說:「我講了甚麼?我講了甚麼?」

  楊秀綺愣住一會才回抱對方,然而男人在顫抖、在抽搐,反要她安慰。沈世康的心靈已滿是莫名的恐懼,家裡忽然像著邪般陰寒,害他害怕得流淚。直至冷靜下來,已是十五分鐘後,他喝過情人泡的定驚茶,躺在真皮沙發,不斷思索恐懼的來源──究竟是陽痿帶來的心理壓力,還是仍未接受何少川自殺的事實?

  赤裸的何少川忽然現身眼前。

  在哪?不就在電視機前嗎?沈世康,快看清楚那圓潤的胴體,稀疏的毛髮,那身北方人的勝雪肌膚,還有單眼皮的細長眼睛。她正情深款款地望著你,期待你說一聲「我愛你」。假若你不說,她一定不能安息。

  那雙雪花般冰冷的手已捧著你的臉龐,線一般狹長的眼睛瞪大,瞪大得眼珠快掉出來;不,已經掉出來,連著青紫色的神經線,連接深邃漆黑的眼窩,而額頭多了傷痕,一直延伸至頭皮潰爛的頭頂;已經潰爛得不堪入目,蛆蟲爬出的景象令人噁心。你真的要作嘔,快起床,不然要吐得滿身都是,滿身都是……

  沈世康猛然睜眼,氣喘如牛,驚覺旁邊是熟睡的楊秀綺,才知道剛才只是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