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16 01:52:01長江

砂石便車-89年遊記

砂石便車

話說中午告別縱管處之後,我下午就去騎乘期待已久的「瑞港公路」。這條路好幾年前就常常聽說誰誰誰去騎過,聽得心癢癢的。至於我為什麼多年來一直沒機會親自體驗咧?因為這條從瑞穗沿著秀姑巒溪北岸,切穿海岸山脈,到太平洋濱「大港口」的路線,並不是我們這些走馬看花的台北人順路的方向,外地人來到花東地區,通常都是海岸、縱谷兩條主線二選一,要很閒的人﹙已經將主線玩爛的人,像我現在,哈!﹚才會走瑞港這種路線。
然而瑞港的難度與枯燥超出我的想像。通常難的路也會有他們的美,但瑞港公路是又難又醜,一路咕噥著怎麼有人說瑞港多美多美……?二十二公里,全部都是劇烈的上上下下,而且中途那個奇美村很龜毛,全村找不到一台飲水機﹙派出所不理你,國小也說沒有﹚。更糟糕的是︰瑞港公路沒有交通車!
怎麼辦咧?我本來不是很信邪,想說就算一天只有一班也沒關係,但是到大港口確認真的是沒有。為了接下去在縱谷的行程,我必須回瑞穗,但我不想再騎回去,所以我必須找台便車。
問︰那腳踏車怎麼辦?答案是可以拆,這你不用擔心。
因為沿路看到很多車輛來往,尤其有些泛舟公司的卡車正將他們的橡皮艇載回瑞穗,我想到大港口後去問一下應該就可以搭到便車,小費不是問題。
巧不巧,可能是因為我抵達的時間太晚,好像已經沒有人要回瑞穗了。
後來透過一位好心人的幫忙﹙好像是附近一家旅店的老闆﹚,幫我跟一台旅行社的私人小巴士談,司機原則同意﹙可能要三百塊﹚,但是他還要去別處載客,而且必須經過客人的同意,變數很大。我也只好在道謝之餘表示,我打算趕緊去路口守株待兔,因為太陽下山之後就更難招車了,如果我沒有回來,就表示我招到車走了。
在路口才等沒兩分鐘,有一台砂石車開進來。
騎單車的人要招什麼樣的便車呢?也不是飢不擇食。小轎車不能招﹙除非情急﹚,因為不好意思佔人空間,而且小轎車有隱私性質;已經坐滿的車當然也不能招。最好的「獵物」是人家賣菜用的那種小貨車,上這種車完全不會造成人家困擾,反正他後面空著也是空著。
可是這……這是一台砂石車耶!要那麼大的車為我停下來本來就怪怪的,不太方便吧?而且那麼高,要怎麼把腳踏車扛上去啊?非要麻煩人家不可。所以我一開始看到它本來是不敢招的,但說時遲那時快,當車子快要走的瞬間,我還是不抱希望的、畏縮的、懷疑的、無奈的伸出我的手,想說他沒看到或不想就算了。但是那麼大一台車卻真的停了,擋住了整條路。
有點被嚇到。我「非常丟臉」的問︰「可以搭便車嗎?但是我……」﹙尷尬的不知道要說什麼了﹚探出頭的男子楞了一下說︰「我不知道耶,要問司機」然後︰「好吧!我們先開到前面去停!」
六十秒後,司機爬上車頂,孔武的接下我舉高的車車。本來我正準備一手扛車,用單手爬扶梯的﹙超暴力﹚。因為太危險,所以「專業」的他阻止我。
「你的車這樣子放可以嗎?」
「沒關係!沒關係!」
「我是怕把你的車刮壞……」
「沒關係!沒關係!」本人絕無機械症,只是很感激。
砂石車是兩人座的,我盤坐在座艙後面的小平台上。
喔,是兩個原住民,依地緣,應該是阿美族的。四十來歲,黝黑深邃的臉孔,很重的阿美腔。你對原住民的印象如何?你會用什麼樣的形容詞來形容他們?我是很喜歡原住民的,我覺得他們很可愛。
接下來在車上談了很多話,除了一半是我無法參與的阿美語外,剩下的漢語,給人感受是什麼,我想你應該體會。我只節錄他們講的話,至於我回應什麼,就不廢話了。

「我們兩個是原住民啦,你坐在原住民的車上,希望你不介意喔……。我們原住民哪,給人的印象不太好咧,都愛喝酒,脾氣又不好……」

「我的國語不是很標準,希望你不要介意喔。」

「這騎單車,體力要很好咧……你一個人騎車子怎麼不找同伴?你都不會怕嗎?這附近的山裡面,都…都有鬼咧……」
「開玩笑的啦……」我當然很清楚他的一堆笑話,我一直被他逗得笑不停,一方面是他那腔調,一方面他真的很幽默;但是他看我一副乖乖樣,又不忘謹慎的補上這一句。

「也不是喔,這裡也有壞人喔,都是一半一半啦!人哪,到哪裡都是一樣的啦!」

「朋友找不到,至少也可以找女朋友嘛,這不是很好嘛?」
「哎呀!太挑了啦!像你這種年紀,又那麼帥,怎麼會沒有女朋友咧?太挑了啦!有女生喜歡你,你就給她要了啦!想那麼多幹嘛?你現在是年輕!老了就沒人要了啦!你看像他,又老,又醜,又胖,誰要嫁給他呀?他到現在都還沒有結婚咧!」他指的是他妹婿。

「我們這個車子很慢喔!你不會介意吧?有沒有趕時間?」

純熟精湛駕車的技術在這蜿蜒的山路中充分表現,加速、減速、鳴笛、換檔,各種動作的時機是那麼得宜;行駛在這蜿蜒的山路上,路徑的選取,切得是那樣恰到好處,他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道路空間,也禮讓出了所有能讓空間給人會車、超車。不疾馳,亦不遲鈍龜行。沒有一聲喇叭是多按的,也沒有一聲喇叭是少按的。難道是我坐爛車坐習慣了嗎?

「小弟,對不起喔,我剛剛有喝酒喔。這對你不好意思咧,讓你坐一輛『酒醉駕車』的車子咧。」我看他清醒得很,還很幽默咧。
「因為今天我妹夫難得來,所以我剛剛就跟他聊天喝酒啦。我喝三瓶,他也喝三瓶咧。」他笑得賊賊的。
「欸!我現在『酒醉駕車』咧,你都不會怕嗎?」
「我們兩個人都喝三瓶酒,加起來……有六瓶咧!」
「你如果怕的話就告訴我們喔……我會讓你下車的啦。」
「……開玩笑的啦。」

「放心,我會小心的開的啦。一定把你平安送到瑞穗。你看我們兩個老人,這麼老了啦,死掉就算了啦;可是你還這麼年輕,要是有什麼差錯,你媽媽會很傷心的咧!」

「……」
「我們剛剛講的是原住民的話啦,讓你聽不懂,不好意思喔。我等一下要跟他講原住民話,因為我國語不太會講,你不會介意吧?」

過一會兒,我們又聊起來了。
「小弟,對不起喔,我要去『放水』一下,等一下喔。」他是說小便。
開著開著,他怕我太無聊,又冒出一句︰
「這車子是不是開得很可怕?」
「你的腳踏車可能已經不在後面了喔。」

因為路上有一處施工,所以車子又停下來等。他爬上去看後面。
「喔,還在啦,我還以為飛走了咧。」
其實他是關心我的車有沒有滑到後面去,他的砂石箱是空的,剛上車的時候他將我的單車放靠前面的「地板」,他擔心若滑得很劇烈可能會傷到我的車。

「你們是瑞穗人嗎?」這是我慣用的問候語,我會先問對方是不是當地人。
「不是。」不會又從遙遠的外地來吧?
「那你們住哪裡呢?」
「長濱!」嗯,挺熟悉的地方。

最後,當我的車已經搬回地上,而我正將行李連人拖出座艙的時候,他就開始一副等不急要說再見的樣子了,因為他看見我的右手已經伸進我的後口袋。我塞給他一些小費說︰「請你們喝酒。」可想而見的是嚴正的拒絕︰「不用了!不用了!怎麼可以給我錢咧?這像話嗎?」
「我載你是因為我看你一個人騎腳踏車,我很佩服你的勇氣,我沒有這樣的勇氣。」

怎麼有這麼有修養的人?這麼禮貌、這麼仁愛、這麼幽默?
人的修養是不分學歷、不分年齡,甚至不分時代的。當然,也是不分種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