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一座悲情城市！」
那一天，夜好深好深。打從窗隙一再鑽入屋來的冬風，和著叮叮噹噹的風鈴聲，好冷好冷。住在這棟日式、六坪不到的塌塌米房子，算來也有二十幾年了，那是剛到區公所當科員的時候，就配給我的單身宿舍。塌塌米上到處散放著佛教的經書和反對黨的相關書籍，外帶幾本新近剛從地下攤買來的大陸作家的小說。靠窗的一個木架上，擺著一尊藥師佛的立像，慈眉善目地向我微笑著。這時，戴在我左手上的電子錶，嘟嘟地叫了幾聲，我無目地的自言自語起來：
「十二點了……」
來到藥師佛像的面前，習慣性地點起一柱檀香來，默默祈禱一日來的平安，這是每天我都要做的「晚課」。
已經和我混得爛熟的阿川，正在旁邊喝酒、抽煙，煙味和酒氣隨著裊裊上升的檀香，遊走於顯得有點老舊的木造天花板上，桌上幾罐已經空了的酒瓶、兩個還剩半杯酒的杯子、一只煙灰缸、半盤花生米，還有一具老式的黑色電話機。花生米的殼子和煙灰撒了一地，把那已經破爛的塌塌米染得更加烏黑了。
「我的悲情城市是無力改善我媽媽的工作環境……」阿川漲紅著臉，一邊吐著發臭的酒氣，一邊說：
「你看我像一個開計程車的司機嗎？」
在深夜的酒後，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他這麼說了。而我總是深情地、默默無言地凝視著他。
「噯！今天我阿川竟然他媽的落魄到這地步！」
「開計程車又有什麼不好？好歹是靠自己的勞力賺錢……」我不以為然地抗辯著：
「總比那些剝削人民的政客和奸商要好呀！」
「如果你知道我剛退伍一年，就開進口轎車，你就不會說這種話了！」阿川說。
我依然習慣性地凝視他那雖然因為酒精的藥效而漲紅，但實際上卻掩不住病態的臉龐。然而，這一次顯得和以往不太一樣，那病態，那帶著醉紅卻依然掩不住的蒼白呵！深深刺痛我那冬蟲一般伏蟄已久的悲憫之心。無疑地，那病態和蒼白，是命定，是根深柢固的執著，像滿山遍野燒不死、踩不扁、除不掉的野草，打從內心暗無天日的深處，到處蔓延開來。
「啊！那是深不見底的絕望啊！」我在心裏想著。
「當時我的工廠收容了許多道上的朋友……」阿川猛抽一口長壽煙，又說：
「警察天天來找麻煩，說什麼你阿川不怕被這些道上的朋友牽連進去嗎？」他喝了一口陳年的紹興，黃黃的酒水從他嘴角溢了出來，然後大聲說：
「幹伊娘！我阿川是什麼人，也不去打聽打聽！當兵時，我當班長，為了班上的兵仔，還拿槍要去殺營長。幹伊娘！錯在營長，營長卻要把我移送軍法審判，還昰一個老士官動作快，把我弄到別的單位……」說著說著，拿起酒杯咕嚕又一大口，然後狠狠地補了一句：
「幹破伊娘！我還怕你他媽的『條子』不成？」
「唉呀！不要再喝了！」我一邊說著，一邊搶過他的酒杯，心裏著實害怕起來。也不曉得害怕他發酒瘋，或是害怕他那剛烈的性情和我柔弱的習性格格不入？唉！或許，或許最害怕的是那從小被父母、師長和親友們教會了的恐懼吧！那恐懼無所不在，特別是在這種飲酒而又大罵「條子」和軍人的冬夜，那恐懼，一再地打從窗外的風聲裏、裊裊的香煙裏、杯中的酒精裏，鬼魅般地突然冒了出來……

彷彿回到了二、三十年前當兵的軍營，號兵已經吹過熄燈號了，遠處不時傳來福利社猜拳喝酒的吆喝聲。昏黃的燈光，照射在一百多位弟兄惶恐的臉上。那個因為待兵嚴厲而被團長譽為「神連長」的王連長，拳打腳踢地把我撩倒在地上。我的左眼已經青瘀地腫了起來，嘴角血水直流，只因我不小心頂撞了這個被視為「神」的「神連長」！退伍數年後，我還常常夢到這幕令我恐懼的景象。有一次，夢見自己被「神連長」反綁在營房外的大樹上，「神連長」大聲叫著：「軍隊裏的事情，可大可小，你不知道嗎？」然後習慣性地叫了一聲「槍斃」，我的胸膛就出現了一個透明的大窟窿。那窟窿，打從前胸穿到後背；然而，說也奇怪，卻沒有流出半滴血來。又有一次，我夢見自己拿著一把刀，猛力向「神連長」刺去，「神連長」跪在地上哀哀磕頭求饒。我卻得意地笑了起來，四周傳來弟兄們「萬歲！萬歲！」的歡呼聲，我威風澟澟地挺起胸膛，接受弟兄們的敬禮！

「如果不是為了那些道上的朋友，我阿川豈會是在這裏開計程車！」
略顯沙啞的聲音，一字字地傳入我的耳朵裏。我從阿Ｑ式的、既恐懼又興奮的記憶當中回到了現實。
「只是我媽媽……」
我幾乎不能相信剛才是英氣煥發的阿川，這時竟流下淚來。
「我媽媽好偉大……她是清掃馬路的工人，十幾年來，每天早上四點起床……」
他顛三倒四地說著，大顆大顆的淚珠，從他微紅的雙眼流了出來。
「是啊！她是很偉大……但是，別哭了嘛！」我有點不知所措地搖幌他的身體。
「前幾天，有兩個掃馬路的清潔工被一部私家車壓死，她們都是我媽媽的同事。」
「是啊！那個司機真該死！據說還駕車逃走呢！」我說：「報紙和電視台，天天都在炒清潔工的安全和待遇的新聞，我看到最後又是不了了之！」
「我做生意失敗，媽媽把那棟辛苦了一輩子才買來的房子賣掉……」阿川還是哭泣著說：
「五、六歲時，媽媽整天在外工作，我好孤單好孤單。有一次，我故意用力踩在一塊釘有鐵釘的木板上，半锈的鐵釘從腳底刺穿腳板，露出一大截來……」
「噯喲！好可怕！」我忍不住叫了起來，心想阿川怎麼小小年紀，就會做出這麼激烈的事情！
「我媽媽大喊大叫從外面直奔進來，那時，我好高興好高興！一滴淚都沒有流下來，真的，不騙你……」阿川睜大眼睛瞪著我，彷彿深怕我不相信他的話一樣。他喝了一大口的紹興酒，又接著說：
「你知道我媽媽怎麼幫我治療嗎？」阿川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問著，他看我沒有答腔，又自言自語地繼續說：
「她點燃了兩根火柴，一根在我腳底的傷口一插，另一根在腳背的傷口上……」
「沒帶你去看醫生？」我打著寒慄問。
他搖搖頭，猛猛抽了一口煙，然後又陷入痛苦的回憶中：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和同學在路旁等公車上學，我媽媽手中拿著一根掃把，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頭，然後掏出五塊錢給我，當時我感到好羞恥好羞恥，我媽媽怎麼會是一個打掃馬路的清潔工呢！」
阿川說到這裏已經泣不成聲，而我似乎隨著他那低沉而又斷斷續續的語聲，回到了高中時代。那年夏天的一個中午，埔里鄉下的老家聚集著住在附近的親友，他們都是前來為我道賀和送行，因為從那一天起，我就要到台北去過大學生活了。母親典當了戴有身上三、四十年的陪嫁首飾，並到街上去替有錢的人家洗了大半年的衣服，然後為我籌足了一大筆的註冊費和生活費，還忙著整理行李，想要陪我這個未曾出過遠門的兒子一同搭車北上。但是，我硬是不肯和她同行，因為我嫌她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穿著又不入時的鄉巴佬！母親用她不解而又悲痛的眼神望著我，我則背起行李，獨自一人低頭直往車站。聽著阿川酒後的話語，想起這幕歷歷在心的往事，不知不覺眼睛糢糊了起來；說真的，一時之間我也無法弄清楚，到底是因為阿川的那些話，或是其他的原因，使我滿眶淚水？其實，我清楚地自覺到，我並沒有勇氣想去弄清楚確實的原因。我只是裝做若無其事地拍拍阿川的肩膀，然後說：
「勞動是神聖的，打掃馬路有什麼羞恥的？」
「但是別人可不這麼想，連她兒子都不例外！」他抗辯地說。
「我的小學老師有一天先是在課堂上說了一大堆『總統是民族救星』、『國父是世界偉人』之類的渾話，然後問我們：『國父和馬路清潔工哪個偉大？認為國父偉大的舉手！』全班同學都舉手，只有我沒舉手。老師大聲罵我為什麼不舉手。當時我好恨好恨，斜著眼睛瞪他，他用力打了我一巴掌！」說著說著，阿川火紅的眼裏，放射出可怕的光芒，他咬牙切齒說：
「好！你打我一巴掌，有一天我一定還你一刀！」
我無緣無故心生恐懼起來，一時之間竟然分不清那種恐懼到底起因於阿川那熾盛的殺氣，或是起因於對「國父」的聯想？啊！不！不！那是起因於學校、老師、教官、軍人、警察、領袖、政黨，以及國家等等概念之間糾纏不清的死結呀！那死結，透過老師的告誡、教官的輔導、訓育人員的訓詞、父母憂慮的眼神，還有，還有，更糟糕的是，還透過軍人的刺刀、警察的棍棒、鎮暴部隊的催眼瓦斯，像繩索一樣，緊緊地綑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