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愛情神話心理學WE(16)伊索爾德-瑪雅:幻象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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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索爾德-瑪雅:幻象之舞
浪漫之愛的真諦在於開創通往雙重啟示的道路:它帶領我們穿越西方思維的文字主義和物質主義,讓我們直接感受原型的生命,它開啟我們的視野,看清凡人愛情背後的意義,但是它最大的缺點在於,當浪漫愛情成為一種幻象的迴圈時,將會浪費掉我們的生命並扭曲我們的愛,而不是協助。
浪漫愛情的雙面刃,如果安置妥當將會為我們做出貢獻,反之將會毀滅我們,這也反映出阿尼瑪的雙面特性:祂可以是伊索爾德,這位內在世界的皇后,引領著我們進入到我們內在的最深處,或者,祂可以是瑪雅,幻象女神,祂的其中一項角色在於服侍生命,貢獻生命的意義,然而祂的另外一個面向卻是可怕的—祂撕碎了日常生活的結構,祂迷惑著我們遠離真實,並將我們對愛的意圖轉向永恆的幻象之舞,我們才剛從崔斯坦和伊索爾德身上看到阿尼瑪之舞,舞出的每個步伐都已為我們熟知。
是時候來了解榮格所談論到的伊索爾德的兩個面向:
從投射中抽離出來讓阿尼瑪顯露出她的原始模樣:一種原型意象,當放置到對的位置,就能夠為個體帶來正確的功用,阿尼瑪介於自我和世界之間,她扮演的角色猶如千變萬化的夏克緹(Shakti),編織著瑪雅的面紗,並跳起幻象之舞的存在,作為自我和潛意識之間的調節,阿尼瑪成了所有神性及半神性的象徵形象,從女神到處女,從聖杯傳遞者到聖人。(Jung, Psychology of the Transference, par. 504)
將自己置於自我(ego)和潛意識(unconscious)之間,將開啟靈魂通往上帝之門,她(阿尼瑪)讓我的靈性生活成為了可能,植入我和人們的人際關係裡,她使他們都變成了幻象,她啟動瑪雅的咒語。
在印度神話中,瑪雅是一名跳著幻象之舞的女神,編織著網狀面紗,懸掛在人類和現實之間,扭曲我們對真相的認知,在那裡普遍流傳著一句話,瑜伽術士的修煉在於“看穿瑪雅的面紗”。
隨著我們的神話故事來到尾聲,這層面紗滑入崔斯坦的雙眼,瑪雅女神對他施了魔法,此時,再也不是伊索爾德在驅動他,而是瑪雅,讓他陷入永恆的夢,他的雙腳從未踏足於地,他歎氣,他渴望,他狂喜與狂悲地在卡徠和康瓦爾之間游移,沒有任何事觸動他,也沒有任何事能夠引起他的興趣,除了他腦中伊索爾德的完美形象,她的倩影佔據他的腦海,然而,卻對他的生命再也沒有任何幫助:它無法創造出任何意義;他已在幻象中迷失,這讓他再也無法接觸到內在世界,同時也阻斷他和朋友、妻子、現實生活的外在連結,在他生命的尾端,他徘徊在瑪雅的夢境裡,所有其他的一切都已死,他對著只有他一人聽見的音樂瘋狂地跳舞,在一個沒有人看得見的國度裡。
瑪雅是幻象女神:扭曲真實,也喪失了現實,我們的故事告訴我們,浪漫愛情是遭受幻象的折磨,一個男人想要從幻象中醒過來,只有當他突然明白他所愛的那個女人,不會、也無法幫他解決所有的問題,也無法在他完全不為自己該面對的部分努力下,為他的生活帶來終極的快樂;女人的覺醒則是來自於,看清這個男人和她當初嫁的那個男人不一樣—更糟的是,他既不敏感又不體貼,就像其他男人一樣,她從未真正了解過她的男人,她看見的只有她自己的幻象;到底,這些幻象是從哪裡來的?
許多印度教徒,和一些基督教徒一樣,相信我們所處的物質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幻象—只有靈性世界才是真實的;大部分的西方人,認為內在的靈性世界才是假象,只有現實世界才是真的,然而,幻象既不屬於心靈的內在世界、也不屬於外在的現實世界,幻象存在於內在和外在之間的扭曲關係;我們將我們內在世界的意象—我們持續不斷的幻想—附加到外在世界及外在世界的人身上,藉此,創造了幻象,我們透過我們內在影像的電影,來賦予色彩、並扭曲我們的外在世界,因此,如同聖保羅所說:「我們現在是對著鏡子觀看,模糊不清。」
物質世界是真正存在也是真實的,內在世界同樣是真正存在也是真實的,只有當我們混淆這兩者,只有當我們沒有活出作為象徵的內在世界時,而將其投注在人們身上,那麼,才會製造出幻象,幻象的世界是投射出來的世界,它扭曲了兩者,扭曲了內在和外在世界,使我們無法如實的看清這兩個世界。
當一個男人經驗到幻想世界裡的終極寧靜與完整,他需要了解,他的幻想作為一種狀態,是可以透過內在世界取得,然而,他通常只會將他的天堂想像投射在一名女人身上,在潛意識中要求她去完成他的想像,並將之帶進現實生活裡,賦予他意義,就在那個當下,他創造出了幻象,他“對著鏡子觀看,模糊不清”,他再也無法如實地看見他妻子真正的模樣,也無法看清他內在視野的真實存在,兩個世界都被損毀,兩個世界都被拒絕。
阿尼瑪變成了瑪雅,並不是因為阿尼瑪出了什麼錯,而是因為男人做了什麼來錯置了阿尼瑪,提醒大家,我們稱阿尼瑪為男人的靈魂,我的靈魂,並不是某種為了情書所發明出來的一種無形體的、感性的概念,我的靈魂是我某個非常特別的部分,帶有特殊功能的區塊:它是心理的器官,扮演著賦予生命的角色,存在於心理和生理這奇特和美妙的組合裡,這兩個部分同時也組成了人。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人類的靈魂是設計來使他或她能夠看見宇宙的不同面向,並且經驗生命、提供一個更為寬廣的視角;靈魂只能用在它原本被設計的用途、它原初的本質上:它只能帶領我們進到無限,如果我們想要將我們的靈魂置入有限的情境裡,它仍會帶我們繼續進入廣大無邊;如果我們將靈魂投注在個人情境裡,它會持續將我們拉回非個人以及超個人的境界,這也正是伊索爾德會變成瑪雅的原因—這並不是因為靈魂發生毛病了,而是因為靈魂的價值是如此崇高,如此的持續存在,它將我們拉回它存在的那一面,那個無限、無邊無際的那一面。
當男人將他的靈魂投注在人際關係上,她(阿尼瑪)會持續運作著她必須要做的事:她會將個人情境拉回到原型象徵,她會“無限化”他的有限,她會將它(個人情境)變成一個偉大原型主題的寓言、無盡的探尋、神聖追尋、以及一場聖戰;我們可以看到男人將他們的靈魂注入在各種有限的人類處境裡,我們可以說,這是一種“吹牛不成比例”、“把它當成聯邦案件”、“把小土堆說成大山”(三種說法皆寓意小題大作),我們以這種通俗的方式來描述“誇張/膨脹”—這種誇大有限處境的原因來自於人們將靈魂注入於此,而她,帶著她的天職,使其無限化,也因此,伊索爾德變成了瑪雅,阿尼瑪就成為了幻覺的無心作者。
阿尼瑪的本質在於創造生命中的幻想面向,當我們能夠有意識地在原型象徵的層次上經驗她的幻想,她就能夠創造出一個輝煌的世界,一個超越時空的宇宙視野,將我們從有限的個人生活中提升出來,使我們認識到萬物與永恆;我們會從不同的視野認識自己及我們的生命,我們會在光陰的流轉中看見自己,我們會看見我們的生活是一種個體的體現(個體化的歷程),從過去到未來。
我的靈魂展現了這個部分的我,努力不斷地更新我對於宇宙的覺知,以及對於生活中偉大主題的覺知,這些主題包含存在於個人日常事務之外,以及超越所有個體生命卻又普遍存在的生命議題;我們的靈魂朝向著神性/上帝,就像向日葵總是面對著陽光一樣,在祂們的視野裡只看得見原型(archetypes),這個內在的神,蘊含著所有人類存有背後的巨大主題,這也是為何阿尼瑪給予個體生活帶來如此大的壓力:阿尼瑪對於日常生活中個人的喜好習性並不感興趣—她不在乎我的銀行存款還有多少、也不在乎我和別人的關係是否清白、或是我家的草皮割了沒,她的視野只放在宇宙銀行、以及天枰座的秤是否平衡,這些都只代表了一樣東西,我的內在完整/合一,她的價值不在於人類價值,而在宇宙價值,她唯一的興趣在於我是否活出和體會出所有人類存有的偉大主題,這些存在都已被涵蓋進我的存有潛能裡。
所有男人的靈魂都會驅動他如此的存在與活著,所有偉大原型角色都存在於集體潛意識裡:背叛者及被背叛之人,愛人之人以及被愛之人,加害者及受害者,高貴與無知(之人),征服者即被征服者,戰士和僧人,悲傷之人和自我重生之人。
當一個男人嘗試要將他的靈魂注入到有限的婚姻關係裡的女人時,他的靈魂將會噴發並扭曲他對於妻子和婚姻的觀點,他的靈魂會持續試圖將他的親密關係拉到廣大無邊裡,將它帶到關於愛情、死亡、遺失天堂的寓言故事,將這段人類婚姻轉換帶進一個巨大的、戲劇化的原型劇碼,這個劇碼無時不刻都在他的內在活躍,以各種方式—在幻想的層次裡,如果他能夠學習將它放在那裡,將它視為一種原型象徵,並以象徵的方式經驗它,那麼他就有可能正確的活出靈魂的意義,他就能夠遵循他的靈魂活出他的內在生命,朝向無限發展,而不只是將它停留在他和妻子之間有限的親密關係當中。
在他的夢境工作,在他的活躍想像力裡,他的冥想裡,他會遵循著他的靈魂前往卡麥洛城堡(Camelot,亞瑟王和圓桌武士的根據地),和騎士比武,他會探尋聖杯,對抗惡龍與莫霍爾德,解救少女,治療他的病,並為自己的創傷尋求療癒,他會經歷背叛以及被背叛,他會犯罪並悔改,他會報復:他會以象徵的形式,活出所有存在於集體潛意識裡的原型,他會將無限涵蓋在象徵裡—此通道能夠涵蓋無限,卻不會分裂和破壞他的個人生活。
經由此象徵性的旅程邁向無限,遵循著他靈魂的想像和夢境,一個男人是能夠找到回到有限世界的路徑,在那裡,他會找到他的家、他的妻子、他所有的人際網絡,在那裡,他願意處理有限的問題和平凡生活的限制,他會學到不和他的妻子爭論,因為他生氣的是他自己內在的那個特質,或是因為他的靈魂希望將他引導到去對抗他內在的那個惡人,他會學習如何將他的幻想視為內在發生的事件,並經由內在層次去經驗它。
一個男人將阿尼瑪置於他的婚姻,正是將他的幻想投注在他的婚姻上頭,並將它轉變成一連串的原型劇情,一個展現潛意識裡非個人力量的遊樂場,他的妻子,如果沒有加入這場幻想,會開始了解到她並不是一名妻子,而是一場大型舞台劇裡的配角:一齣宇宙的劇碼,不斷地在她丈夫的內在世界裡頭上演。
阿尼瑪作為關係裡的一種功能,確實和與人連結相差甚遠,阿尼瑪曾被認為是協助人類親密關係的說法似乎很可笑,在她每一個經典形象裡,她要嘛是非人類或者是半人類的生物,她的作用會將我們帶離個體實際的情境,她製造情緒、扭曲、幻象,她對人類的關係能夠有貢獻只有在受影響的個體願意分享同樣的心情或幻想,一但我們想在人們身上找到“關聯”,阿尼瑪就會立馬離去!沒有什麼能夠比阿尼瑪更能夠攪亂人們之間真正的感覺了……
喬治和瑪莉的關係取決於他們獨特的天性,他們的連結反映出他們對於生活的感受,他們的關係對他們而言是獨一無二的,如果他們的關係是由阿尼瑪決定,那麼這將會更少的反映出他們原本的模樣,更多的是在他們之間對於原型的幻想,如此他們將變成集體演員上演潛意識裡的幻想,如戀人、爭吵者、同類人….
……她並不會導致人的感覺,但卻會製造出感覺,作為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調節,她會阻隔意識上的感覺,將它變成潛意識,並且將人類變成非人類,除了人類世界以外的事物她都納入。(Hillman, “Animan,” pp.111-12)
當男人在墜入“愛河”的瞬間,他已經遠遠脫離愛本身,並開始迷戀起他投注在女人身上的靈魂,阿尼瑪立刻開始打破人類框架去破壞他的人際關係,愛不只是愛,而是一種神性的極樂,每一個所愛之人傳遞過來的眼神,並不是靜默的喜悅,而是天堂的狂喜,然而,接下來,當靈魂擺動她的視線來到了原型負面的那一端,所有的情緒都變成了爭吵或分離的誘因,所有的忽視都成了巨大的背叛,對於每個投注在其他男人或女人身上的眼神,所引發的憤怒和嫉妒變得合理:每個普通事件都變成了戲劇化劇情的一部分,阿尼瑪只能將男人帶離有限的平凡世界,進到宇宙的遊戲場中。
奇妙的是,這個時刻正是男人覺得最獨一無二、最做自己的時候,彷彿這些劇情從未發生在其他人身上,除了他和他的愛人;事實上,也正是在此刻,他失去了他的個體性,這對戀人失去了他們的個體認同,他們變成了崔斯坦和伊索爾德、羅密歐與茱麗葉—兩名集體劇場的演員,劇本都是早已安排好的,場景也都是預先設定好的,而這正是因為個體已經停止成為自己,他變成了宇宙劇場裡的一名演員,這讓他感受到刺激的張力,遠離平凡世俗,原來這種感覺是如此的美妙。
但是,如同賽墨勒(Semele)一樣,她要求宙斯帶著他神性裡所有的力量出現在她面前,結果人類的關係就這麼的被焚毀(根據神話故事,凡人一旦仰視宙斯就會即遭焚毀)—“燃燒殆盡”—當他們落入非人類、進入神性力量阿尼瑪和阿尼姆斯的投射裡;人們常常說他們在親密關係中感到很“崩潰”,這是事實,當我們想要承接這股來自浪漫愛情裡的強烈張力時,常感到筋疲力盡,結果常常是狂喜與爭鬥,分手與和解,最終沒有留下任何一物—既無生命力,沒有友誼,也沒有感情—在人類的層次上,對對方沒有了愛和陪伴。
這也難怪有許多人陷入幻象之舞裡,變得怨懟,他們認為浪漫愛情單調乏味,虛假毫無意義,最終他們放棄了愛;然而,在這裡有更好的方式來離開幻象之舞,個體需要藉由了解此幻象面具的真相,從幻象之舞中畢業,如果我們用心地去尋找那隱藏的真相,我們就會走完這一整圈:我們會發現自己回到崔斯坦、伊索爾德和藥酒的主軸上,我們會再一次地自問,為何神性光輝不是透過宗教的方式來到我們面前,而是透過我們的愛情,我們的投射,以及我們的幻象;答案很驚人:這是因為我們並沒有宗教生活,所以神性領域必須找上我們,甚至在祂們可以的地方對我們設下陷阱,我們有教堂,我們有教義,我們有教條,我們有想法,我們有團體和聚會,但是,我們卻沒有宗教(靈性)生活,因為我們並沒有在我們自身靈魂或我們的內在生命裡給予太多的關注。
崔斯坦為我們展現出我們自己,崔斯坦從未有意識地尋求美女伊索爾德,並追尋她進到靈性生活中,他從未主動去聽從他的靈魂,但是,他的靈魂找到了他,透過愛的藥酒、以及後來的幻象之舞來對抗他的意志;我們同樣的沒有關心過我們的靈魂,我們從未有意識地、自發性地探尋我們的靈魂以及我們的神性,而是我們的靈魂找上了我們,並且透過我們的投射—我們的幻象來困住我們;男人喝下愛的藥酒,他凝視著伊索爾德,看到的不是伊索爾德,而是瑪雅,在不知不覺中,他的雙腳開始移動,他加入了幻象之舞。
內在驅力會讓一名西方男人認清他所擁有的宗教天性,這意味著去認真地證實從他的夢境、幻想、想像中流動出來的所有影像、感覺感受,都屬於神性領域,和現實秩序是分開的,不同於他的現實個人生活,但同樣真實存在也同等重要;他必須要有意願認真對待這些意象,花時間和祂們共處,將祂們視為他內在的一股重大力量,祂們是靈性範疇的元素,他的靈魂將這些元素轉換成象徵符號對他釋義。
個體也許會透過傳統的宗教修行、靜坐冥想、瑜珈、幻想和夢境工作、或是榮格的主動式想像來達成這項工作,然而它需要內在的練習,不斷地彰顯靈性生活,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天都活出來。
如果人們這麼練習,他將會開始學會區分內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不同,他會知道何者該以象徵符號的方式呈現,何者又該存活於現實生活中,他仍然會投射,但他學會了該如何運用投射,他不會陷入投射而喘不過氣來,也不會為它所左右;他會受苦,然而他所受的磨難會為他帶來禮物:進化和改變,而不是陷入徒勞無功不斷重複的幻象之舞中;他的靈魂最終願意活出和無限化她的本質元素—象徵符號—愈來愈少的將其投注在個體和有限的生命之上,她再也不需要透過誇飾他的愛情、他的親密關係和他的婚姻來誘惑他。
這就是分離個體化(differentiation),一種進化,以及人類付出代價所長出來的意識;對他而言,幻象之舞就在不知不覺中退散,幻化成她面具底下的象徵意義,瑪雅女神揭開她的面紗,他的視野變得清晰,他學會了什麼叫做平凡人活出不平凡的靈魂。
摘自:WE-Understanding the Psychology of Romantic Love. By Robert Johnson
翻譯:陳珏吟 Jade Chen(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