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04 10:03:55

近乎無聲

新年時,陪母親到養老院探望外婆。外婆坐著,有人喂她吃飯。外婆已白髮蒼蒼,修剪得短,看起來整潔。我喊她外婆,她想回話,聲音細微得近乎無聲。

我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著外婆。她看起來很好,沒了以前那份尖酸,整個人慈祥多了,只是記憶已不復存在。我相信她跟我說話時并不記得我是誰。早幾年前,她就不認得我了,只認得母親和小舅。

外婆還住在老家時就已記憶錯亂。當時外婆獨居,每天總要手挽自己編織的籃子走路來我家。她的記憶已不大好,卻記得來我家的路,每天走個好幾遍,只為見母親一面,說說話。

外公逝世三年後的某一天,外婆照常來到我們家,向母親埋怨起外公出外工作還未歸家,語氣中盡顯不滿。父親已死,死了三年了,母親說。外婆逕自說話,也不知聽進去了沒。

我們倏地發現,外婆的記憶,已糾纏不清。

她會跟你談論幾年前的事,彷彿只在昨天。她談論過去,固執地把過去當作現在,現在對她來說,彷彿是空泛的,不存在的。

外婆每天來來回回的折騰,以及伴隨著她的那份怨忿和尖酸,令我們困擾不已。我不想自己老的時候變成她那樣,母親不止一次這樣告訴我。

他們說外婆會變得胡亂罵人是因為外公的逝世。表姊曾說過,外婆每天總要跟外公吵嘴,除了外公出門工作的日子以外,全無例外。有時外公被吵得心煩了,便出門走走。

外公離世後,屋裡變得冷清,舅舅們只是偶爾回來探望。外婆就好像屋裡的灰塵那樣被孤伶伶地留在那裡。後來,外婆連是否上了廁所、喝過水、吃過飯都不大記得,只是念著母親,攀附著母親。

母親在我們家跟外婆家來回奔波著。只要有什麼芝麻綠豆的小事,外婆就會差對面家的鄰居來找母親。看著母親那樣奔波,著實心疼。母親是個感性的女子,同時也具備堅韌個性和才智。我覺得自己的感性來自母親。母親的感性我認為是遺傳自外公,那樣的感性氣息我從未在外婆身上發現過。外婆有的,只是尖酸和嗓門粗粗的樣子。

後來,外婆的幻覺愈來愈嚴重。經常說有人在閣樓上或屋頂上走來走去,徨徨終日。有時她還會指著游移在屋頂上的日影大罵,弄得我和母親啼笑皆非。

這樣折騰了好一段時日,母親不得不跟舅舅們商量安置外婆的方法。最後,大家決定把外婆安置到現在這家養老院,以便有人能夠照顧她,小舅能經常探望,而母親也無需再擔心外婆因為記憶錯亂而找不到回家的路。

後來,我也離開了家鄉到外地求學,偶爾回家鄉,經過那間空置的大屋,不禁黯然。那間大屋,好像在霎那間蒼老,了無生氣。

我曾在那間大屋,渡過了我最無憂的童年生活。那也是大屋最輝煌的歲月,那時候舅舅們還在,大屋的主人外公也健在。

外公離逝後,不只外婆落了單,大屋也失了輝煌。有人說,落單的人,時間流逝的速度比一般人快。

看著坐在椅上的外婆,我不曉得她的時間以怎樣的速度流逝。她不認得我,已有幾個年頭。外婆吃飯的時候,很靜。喉嚨發出的聲音細微,近乎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