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04 21:39:39一個讀者

難忘的書店 (之一)/詹宏志



(轉貼)難忘的書店 (之一)/詹宏志

 

(本文摘自《綠光往事》, 馬可孛羅出版)

 

 

有著捲曲栗色頭髮的白人男性店員猛地抬起頭,眼光銳利地穿過圓框眼鏡的鏡片,再穿過堆放在他面前櫃檯的二十多本書的縫隙,他眼球滾動打量了我一下,沉吟半晌,喉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腦筋可能正像硬碟一樣迅速轉動搜尋,突然間,彷彿追趕進度似的,他跳過打招呼寒暄客套,沒頭沒腦地開口了:「你每個月都有按時收到書訊嗎?」

這真是太神奇了,傑克,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上一次」來到這家書店買書的時候,就是由這位斯文白淨的年輕男店員為我結的帳,也是他問我有沒有興趣收到他們書店的每月書訊,並親自為我辦了登記手續,我還一度擔心他們不肯寄海外呢。這也是為什麼他現在劈頭就問我,是否按時都有收到書訊的緣故。問題是,那個「上一次」,是六年前的事!

什麼樣的一家書店,能讓它的店員六年後還記得偶然交會、立刻就彗星一樣消逝在夜空的一名遠方顧客?

當然我自己大概也太搶眼了,長髮披肩,東方面孔,戴著可笑的貝雷帽,還因為寒冬披披掛掛穿了大衣圍巾之類。那時候挑的書太多了,我狼狽地抱著書頂到下巴,艱難地把兩大落書滿滿堆在他面前,他笑了起來,我撲撲身上灰塵,對他眨眨眼說:「我可能還要挑一些。」

「慢慢來(Take your time)。」他吹了個口哨,好心情地說。

我又抓了不甘心遺漏的兩本精裝舊書,回到櫃檯結帳,當他振筆疾書,埋頭記錄那些書單時,我又插話說:「我需要一些幫忙,你們能幫我把這些書寄到台灣嗎?」

彷彿是理所當然,也彷彿是專業訓練的機器人,他也不問台灣是什麼或在哪裡,頭也不抬地說:「我們收實際的郵費再加5.5元的手續費,我必須先拿到裡面去秤一下重量。」

「費厄潑賴(fair play)。」我用了標準的推理小說迷的用語,當然,費厄潑賴是五四時代胡適們的翻譯。

沒有錯,我所在的地方,正是紐約市西五十六街一百二十八號、推理小說讀者心目中的聖地之一:神祕書店(The Mysterious Bookshop)。

這家書店由知名的推理小說理論家、評論家、藏書家、版本學家、出版人兼編輯人的奧圖.潘哲樂(Otto Penzler, 1942- )所創辦並經營,是美國歷史最老、聲譽最隆的推理小說專門書店。我幾次去到書店都遇見潘哲樂本人,聲如洪鐘地君臨天下,指揮店員團團轉,他招牌式的矮胖身材和灰白頭髮很難錯認;事實上,他本人仍然住在同一個住址。

建築本身是一棟正面狹窄的磚造老房子(招牌隱而不顯,走在外面不小心就錯過了),牆外有生鐵鑄造的斜掛消防梯,層層疊疊蜿蜒上行(就像電影《西城故事》裡的那種)。屋內一樓是新舊並陳的平裝書區,二樓主要是整理得井然有序的精裝舊書,書店中央則有一座通往二樓的黑色鐵鑄旋轉樓梯,既醒目又超現實。推理小說迷當然知道這座樓梯除了懷舊美感之外,還是推理小說的精神標誌,指涉的正是美國推理小說開山女祖宗瑪麗.蘭哈特(Mary Roberts Rinehart, 1876-1958)的經典名作,書名就是《旋轉樓梯》(The Circular Staircase, 1908)。

 

為了尋找某些絕版推理小說,我多次來到這家書店,它的新書蒐羅齊備,很多冷僻的小出版社的書都找得到。舊書則整理得乾淨整潔,選書高明,版本則大多書況良好,價錢也比其他舊書店裡貴出許多;但店員知識豐富,幾乎都是推理行家,顧客有問必答。在它每月發行的書訊裡,每一位店員都有自己的推薦,也都能寫一小段評論文字,讀久了你就彷彿和某位丹(Dan)或莎莉(Sally)好像也是老朋友似的。

大概顧客裡的東方面孔不多,每次我去也都會受到一點關心的寒暄,大部分是客套地問:「你從日本來嗎?」(他們顯然也不是福爾摩斯,福爾摩斯第一次見到華生醫師就說,你從阿富汗來?把華生嚇了一大跳。)

我大致上也只淡淡回答:「不,我來自台灣。」也沒多透露自己的來歷。但上一次我鐵了心要大搬家,把許多想讀想蒐羅的書,一次都抱過來買單,這位店員就注意到這位出手大方的奇怪大戶了,結完帳後他問,有興趣每月收到他們的免費書訊嗎?我說我每次來都隨手拿了當月的書訊,但我猜想你們是不能免郵資寄海外的吧?

「我們可以寄的。」栗色頭髮的店員露出誠懇的表情:「給我你的資料,我幫你登錄。」

離開書店,回到遠方的國門,我並沒有期待什麼。書店店員果然信守諾言,每個月準時寄來薄薄幾十頁的黑白書訊,精彩的內容常讓我沉迷其中,它的訊息也讓我與推理小說的封閉世界有著持續的連繫,而店員們的名字每期出現,的確也帶來一種熟稔的錯覺。但世事倥傯,我的工作有了變化,紐約不再是工作的動線,而買書也大多改在網路上解決了。從上一次來到「神祕書店」之後,我竟然整整六年未再涉足紐約。

後來心血來潮,我重遊魂牽夢繫的高譚**舊地,其中一個重要的想念,就是這家藏身都會一角、有著旋轉樓梯的昏暗書店。我進了書店,聽到店員和若干客人叫著小名,熱絡打招呼,他們彷彿彼此都相識,都屬於同一個俱樂部,只有我是一位來歷不明的陌生人。但這也不會讓我不自在,獨自海外旅行,我早已習慣做為一個「外人」。

在書架東翻西找,濶別多年,書店收藏的內容還是令人心動,我忍不住又挑了一些書,想到已經過重的行李,手上節制了些,最後我抱了二十幾本書,頂著下巴,慢慢走向櫃檯。櫃檯後坐著六年前同一位白種男性店員,捲曲的栗色頭髮,圓框的厚片眼鏡,下巴蓄著一小撮鬍子,唇上卻剃得光鮮,他臉上好像沒什麼時間走過的痕跡,六年前就像昨天一樣。

我把書落成兩落放在他面前,他猛地抬起頭,眼光銳利地穿過圓框眼鏡的鏡片,再穿過堆放在他面前櫃檯的書本縫隙,他瞇著眼一度顯得徬徨,彷彿失落什麼或搜尋什麼,最後他想起來,他省略所有的寒暄招呼,也不能叫出我的名字,只能鄭重地說:「每個月都有按時收到書訊嗎?」

你不可能忘記這樣的書店。

** 紐約的高譚書店(Gotham Book Mart)是一家老書店,一九二○年掛上店招之後,在英美文學史上漸漸成為著名地標,可惜在二○○七年因積欠鉅額房租而不得不吹起熄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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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源  http://www.books.com.tw/books/series/series9789867247759-1.ph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