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炭堆上的黃蝴蝶/詹宏志
(轉貼)煤炭堆上的黃蝴蝶/詹宏志
(本文摘自《人生一瞬》, 馬可孛羅出版)
好像總是在傍晚時分,我家門前那條直直街道盡頭的天空,剛剛露出一片鮮艷的橘色,一輛大卡車噗卜噗卜地開了過來;有時候是母親,有時候是阿姨,總是帶著我在路邊等著,我可能是三歲或者四歲或者五歲。卡車嘎然在我家門口急急停住,兩個工人笑呵呵地從車上跳下來,和我母親打個招呼,立即俐落地掀開卡車屁股後的擋蓋,再跳上車用鏟子和鋤頭嘩啦嘩啦鏟下瀑布一般的煤炭來,那是一整車黑得發亮的上等無煙煤。卡車和工人都是從父親的煤礦裡來的,自己家生產煤炭,儘管當時一般家庭都燒木炭或煤球,我們家裡煮飯燒水卻用最高級的無煙煤。
天色這時通常已經轉為紫橙色,有些店家已經點起燈來了,鄰居三五成群拿著畚箕、竹籠、和竹掃把靠了過來,不等到一卡車的煤炭都堆到路邊,他們就開始一畚箕或一竹簍地把煤炭裝回家。一卡車的煤炭堆在地上看起來像是巍巍一座小山,但整條街的鄰居都各取一簍子之後,只剩下小小一堆,這個時候,通常天色已經昏黑了,天空變成墨藍色,微微還有一點光,家家戶戶都已經點燃黃色的燈泡,卡車司機和工人匆匆道別而去,總是留下幾位鄰居幫忙把餘下的煤炭一簍一簍搬到我們家的天井去。最後一段景象,我並不是記得太清楚,因為到了那個時候,我通常已經倒在媽媽或阿姨的背上睡著了。
父親在遠方山區的礦場裡工作,四十天才回來一次,這些黃昏時刻卡車載運無煙煤來的場景不曾看見過父親,但你仍然感覺到他的權威與存在,因為鄰居與卡車司機都以尊敬的口吻談及他,工人也會捎來他的近況與行蹤。到了年紀較大的時候,我才能明白別人為什麼稱讚他的能幹與慷慨。
但是每當父親回家的時候,卻是我們小孩子緊張小心的時刻;通常我在一個陽光充足的早晨醒來,立刻嗅到一種不尋常的氣氛。這種氣氛究竟是什麼,我也說不太清楚,也許是一種小心翼翼的狀態,家裡的其他成員似乎在這一刻都以更輕柔的方式走路,說話聲音也更壓低一些。我從榻榻米的床舖上掀開棉被爬起來,輕輕把紙門拉開一條小縫,我看見一床紅色被面的棉被覆蓋著一個沈睡的形體,遠方的茶几上出現一隻木頭煙灰缸。是了,這就是了,這證明昨天夜裡某一個時刻,父親已經回到家中;小孩的內心警惕起來,家裡將會在未來幾天氣氛嚴肅而緊張,意味著我們都得要更守規矩一些,否則會更容易受到斥罵;直到某一天,父親再度消失蹤影,回去他工作的山區,我們才又重獲自由一般,再度活潑喧鬧起來。
那部載滿煤炭的卡車則是父親看不見的權威的一種表徵,它總是在家中煤炭即將用罄之際準時出現,並且帶來鄰居們得以共享的數量,整個鏟煤、肩煤的勞動過程,我可以感覺到整條街上洋溢著幸福歡樂的嘉年華氣氛,配合黃昏時天色從金黃轉橘紅、紅紫轉暗藍的顏色流轉,像是一幅舊日的彩色剪影,這些事雖然都發生在六歲以前,我仍然能夠記得清晰的畫面。
鄰居們七手八腳幫母親把煤炭搬運到二樓家中的天井,那是屋裡唯一一處透天光的地方,雖然位在房子中央,但感覺上更像個陽台。紅磚矮牆角落邊上就堆著那一小座黑亮的煤炭山,牆頭上擺著幾盆肥美的蘆薈和花草,頭上則低斜架著晾衣的長竿子,每天掛曬著不同的洗淨衣物,我們家裡養的貓也常常睡在牆垣上,或者踡屈在煤炭堆的高處。
我還太小,沒有大人或兄姐陪同,不容許步出屋門;我平常只能在房內四處流竄,一會兒躲進棉被櫥裡,一會兒在臥房的榻榻米打滾,或者鑽進熱氣騰騰的廚房,呆呆看著母親和阿姨切菜燒水煮飯,但更多的時間,我喜歡逗留在這片看得見天空的天井裡。從天井的矮牆望出去,看得到基隆遠方的山丘和密密麻麻的房屋;天色通常是灰灰藍藍的,每天都會下一小場雨,先是飄下輕柔的小雨絲,左鄰右舍不知是誰總會先叫喊:「雨來喔!」但大家一面呼應著,一面也不慌忙,慢條斯理出來收拾好晾曬的衣服,下的也還是打不濕頭髮的毛毛雨;過一會兒,雨才加大了一點,這時總有大人會斥喝我趕緊進屋內,不然會著涼,大人們說。
雨水通常不會持續太久,鄰居也會有人先喊出:「雨停囉!」陽光又灰撲撲微弱地照耀著天井,並且穿過屋簷滴落的雨水折射出彩虹的繽紛。我再度回到這塊小天地,貓也先我一步搶佔好牆頭的打盹位置,地上的紅磚面還有點濕意,牆角的青苔更翠綠了,那堆無煙煤則晶瑩剔透,身體沾滿露珠一般的雨水,黑亮得更加富有光澤;這個時候,很少有例外,總是有三兩隻鮮黃色的小蝴蝶在黑色的煤炭堆上輕巧起舞,牠們相互呼應地時飛時停,彷彿跟隨某種節奏韻律,又彷彿是一種親密交談,黑黃相間的光影流動,透露出一種神秘詭異的氣氛。
黃蝴蝶為什麼流連在黑色的煤堆上?我從來沒有想到要追問。直到有一次,父親帶我到他工作的礦場去,礦坑外堆著一堆又一堆幾層樓高的煤炭山,每一座煤炭山上都飛舞著數百隻的黃蝴蝶,才四、五歲的我,懵懵懂懂察覺蝴蝶與煤炭是有某種關聯的,並不是幾隻黃蝴蝶恰巧飛到我家的煤炭堆上。
並沒有大人能夠回答我的疑問,或者我也從來沒有問過。但這個畫面就停格在小孩的記憶之中,他經常反芻這個奇特的畫面,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自己給自己一個解釋性的答案;直到多年之後他上了高中,有一天他突然猜想,蝴蝶一定是因為煤炭中熟悉的木頭香氣而纏綿不去,對蝴蝶來說,那一堆山積的煤炭不過是另一座沈睡的黑森林。得到這個可能完全是浪漫想像的答案之後,他的知識追究就停止了,他已經因為相信而受到釋放了。
我的基隆歲月並不久長,一天夜裡,母親搖醒我,我和二姐、二哥和弟弟,都穿上全身漂亮的衣服,隨著盛裝的父親來到市區,我們在火車站搭上一列夜間的長程火車,小孩們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知道母親半夜裡默默地包裝東西,已經連續好幾天了。火車在沈重的黑夜裡呼嘯行進,遠方有星光和燈火閃爍,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緊緊抱著一本漫畫,倦極累極睡去;再醒來時,天色剛亮,我們來到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但旅程還沒結束,我們繼續轉搭巴士,在天光微曦中,空蕩蕩的巴士駛向一片片綠油油的田地之間,最後到達台灣中部一個青翠明亮的鄉村,它的景色與港都基隆截然不同,空氣的味道也完全不一樣,背景裡蟲鳴鳥叫的聲音更是相當異國情調。我當時並不知道,父親已經失去了煤礦,而我也從此不再有堆著煤炭的天井,貓也與我們永久分別了,火車轉換了月台,我們的生命換了場景,另一個世界正在等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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