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06 23:28:49一個讀者

當體驗經濟來臨時/詹宏志



 

(轉貼)當體驗經濟來臨時/詹宏志

 

(本文轉載自《數位時代》, 2003年)

 

二十年前,我曾經是一個失業、失意且對世界充滿困惑的工作者,落魄之餘,在大城僻靜的一角開了一家只有二十個位子的小咖啡店。因為我原來的一些工作關係,這家小咖啡店最多的客人是來自新聞圈、文化界,以及娛樂圈的人士,其中一位總在深夜姍姍來遲、讓我無法關門打烊的常客,正是後來創辦TVBS、引領有線電視風騷的邱復生。

邱先生當時正是精力旺盛、創意無窮的企業家,他在所有的人都還沈迷於盗版錄影帶所帶來的暴利時,率先發展出一個完全合法授權的錄影帶節目供應者,結果大勢所趨,他擊敗了所有的非法業者,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娛樂王國,更因為發行合法節目結交了全世界重要的電影、電視製作者,成為他後來邁向影視鉅子之路的重要人脈資產。

我印象中當時的邱先生永遠不需要休息,對各種新訊息、新觀念的擷取,像一隻忙碌的八爪章魚一樣。如今回想起來,更有意思的是,他花不少時間和不同背景的年輕人喝咖啡聊天,甚至是反覆扣問,試圖捕捉社會上各種年輕的風尚、想法、價值觀,以及他們心目中認同的人物。

當時也正是台灣反對運動衝撞體制的最高峰,街頭運動更是其中最重要的表現形式;大街上不時有各種議題號召來的群眾,哨音、鑼鼓、頭上的白布巾、領隊的手提擴音器,構成遊行隊伍的特有景觀,另一邊則是嚴陣以待的警察、時而出動的鎮暴部隊、拒馬、噴水的消防水管。大多數人在這幕景觀中,看到政治的訴求與運動的激情,邱復生卻別有所感,在咖啡店裡他突然問起我:「當這些政治訴求都完成之後,這些力量會到那裡?」

石破天驚的一個提問,也許要到很多年後,我才能充分了解這個問題的價值。我當時自以為是的回答是:「……所以,他們會到職業運動場去,他們會到演唱會去。」這個想法甚至還被我以「現場文化」為題,寫進我的一本舊書《趨勢報告》(1987,遠流)裡去。

昔日眺目極望,想要捕捉未來,如今回首看去,也許只對了一半。「身體參與」其實是另一個潘朵拉之盒,一旦打開,能量釋放,我們也許是再也收不回去。但政治議題的動員力有它的局限,當時在長期禁錮的高壓統治,社會每個層面都累積了長蓄未發的參與動員力,幾乎任何一個題目都能把人們帶到街頭去;等待這些議題消費殆盡,政治的激情就會退到比較「正常」(也就是冷淡)的水位,人們不可能每天上街頭了,以後必須是重大的社會情緒才有可能動員民眾上街了。

但是那些「身體參與」的能量要那裡去?在我參看其他社會發展的例子,看到那些動輒吸引數萬、數十萬人參與的演唱會、職業運動,猜想那是身體參與合理的「日常消費」。這個想像,證諸後來台灣職業運動、現場演唱會的發展,時間順序倒也若合符節。邱復生不愧是對社會脈動敏感的創業者,他不僅在群眾遊行看到一種可轉換市場的能量,事實上台灣後來的大型演唱會活動、職業運動事業,他幾乎是無役不與的。

但我當年漏掉了那一半?

我根本沒有把另外一個極為明顯的現象考慮進來,那就是各式各樣空間的與行為的「戲劇性演出」。

一場街頭運動,遊行隊伍裡的參與者混合著興奮和恐懼,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會有強力水柱衝撞嗎?會有鎮暴部隊包圍嗎?會有流血衝突嗎?會有警察捉人嗎?無數的戲劇轉折等著你,無數熱血沸騰的參與呼喊等著你,這是令你著迷之處(也是街頭運動今日的無趣之處,你再也沒有這些戲劇轉折了)。 

來到職業運動現場,指叉球王子蔡仲南今晚會被打爆嗎?哦依哦張泰山今晚會擊出全壘打嗎?或者,孤軍奮鬥的達欣田壘能夠擊敗包含陳信安在內兵多將廣的裕隆嗎?無數的戲劇轉折等著你,無數熱血沸騰的參與呼喊等著你。或者來到演唱會現場,周杰倫會乘直昇機從空而降,還是從地板某處昇起?他會打扮成半獸人的模樣,還是雙節棍的一身短打?會有神秘的貴賓蔡依林或者徐若瑄意外現身嗎?無數的戲劇轉折等著你,無數熱血沸騰的參與呼喊等著你,這也是令你著迷之處。

但是城市消費裡有更多某種不同風格卻藏有同樣意義的活動,參加一場結局難測的瑞舞派對(Rave Party),或者在搖頭吧隨著口哨揮動螢光棒固然如此,進入一個精心設計的店面空間(譬如半夜兩點去誠品敦南店)、參加某部電影的深夜首映也都是如此,so many happenings prepared for you…。

如果我再看到各種博物館、美術館的特展風潮(台灣緊接著還有一波蓋各種博物館的風潮呢),再看到東京街頭最新消費空間的博物館化或美術館化,例如新開張的Prada旗艦店(其實任何一個Nike Town早就有這種意識),天呀,這是買東西嗎?這根本是「朝聖」。

朝聖?也許這倒提醒我們,「進香團」和「迎媽祖」極可能是更古早、更本土的「現場文化」型式,或者說,更早的「經驗經濟」(experience economy)的體現。新事物往往含有「舊根性」,這是另一例證。

 

在新的「經驗經濟」的概念裡,消費,不再只是對「物」的慾望,而是對「經驗」的不滿足。如果我更早一點能讀到這樣的現象描述與理論摸索,也許20年前我就能對邱復生先生說:「當抗議的群眾隊伍解散,那個能量就解散到他們的日常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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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源   http://www.bnext.com.tw/article/view/cid/0/id/6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