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血與砂

靠岸，離航，靠岸。太陽在靠與離之間升降著，一如往常。

這幾天，梁澄不斷想起那個神父。「痛苦與快樂原本就是相伴而生的。」他不斷想起當時這話帶著的語調，簡直像是預言一樣，令他生厭。後面還跟了一句事不關己的「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現在，他只是靜靜地坐在船舷，臉朝著大海盡頭的方向，視線沒有落在任何地方。過去的感覺又回來了，他，根本沒去任何地方。是船帶著他遠度重洋。

倘若他的腦子裡有在轉著什麼事情，那就是愛德華，多半想起的是他的友誼。英國，他沒有去過。但是他想看看愛德華的現實世界，看看他在小島以外人生，真實的人生。

愛德華住在倫敦市東區，一處河岸邊的白色小公寓，從外面看上去，屋頂一排閣樓窗鑲嵌在深棕色的屋瓦底下，春天的正午，玻璃窗閃著白光，非常耀眼。那樣的位置可以觀看淙淙的溪流穿越倫敦市，一路流入大海，看著底下的人類慢跑、交談、吃著午餐三明治。夏天的時候看人在樹底下親吻，看風吹雨打，小狗亂跑。

他像是又回到了新大陸，曾經待過的公寓閣樓，重複的街景與人生。錯過的兩百年。

「Andrew！你怎會在這裡？」愛德華幾乎是整個人跳起來，他抱了抱梁澄的肩膀，笑道，「快進來。美和子還好嗎？」

這下子問呆了梁澄。「為何問起她？……我是說，為何要問我？」

「對不起。」愛德華比他更錯愕。「你在颱風天的時候說了，『替我照顧美和子』。我以為你們……。」

「我是那樣說的嗎？」他什麼都不記得，那天吸血鬼完全的瘋了，他是如此害怕卡珊卓在大水中死去，怕得他什麼都想不清楚。整個夜晚唯一清晰的記憶，只有那日破曉，閣樓視窗透著微光時自己那種狂暴的渴望，以及卡珊卓身上的香氣。相較起過去的兩百年人類歷史，一捲快轉的無聲電影，沒有其他片段比得上她真實。

就是太真實了，真實地如此價值不斐，真實地讓他轉身逃走。但他還沒打算要把她遺忘。他要惦記著她，讓她做為寂寞洪荒當中的唯一孤島，在吸血鬼早已荒蕪的心中永不沉沒。

「你有沒有在聽？」

猛然抬頭，原來茶几上已然多了杯英國茶，傾身端起茶杯，竟覺特別燙手。「嗯？你說美和子怎樣？」

「她寫了一封信跟我。」愛德華的手指點點桌面，笑容勾到了眼角。

「是嗎。她說什麼？」

「問起我在英國的生活，感謝颱風天那夜的照顧。禮貌且仁慈。這是日本人的可愛之處。」愛德華笑了，一支湯匙在茶杯裡面攪阿攪的，茶香溢了出來。

「日本人的可愛？可愛在哪裡？」茶還沒入口，梁澄竟覺得脣齒乾澀起來。

「禮貌，守規矩，而且還體貼。」

梁澄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環在杯緣，竟發覺即使是吸血鬼無情的手，也能模仿出日本小女孩母親手中那個體諒的弧度來。「你說，美和子？」他笑了。「這並不是通則。」

「當然不是。像你就完全沒有一點中國風。」

是。他早就瞭解這一點。他和中國之間的依戀，只剩下一個乾癟癟的皮囊為証，一個虛假的表像，什麼都算不上。再過不久，他對卡珊卓的一切真心誠意，也將化為塵土，沒有開始，沒有結束。

「我可以教你中文。」

「你？你要教我中文？」小澄噗的一聲把剛剛好不容易入口的茶水又吐回了杯中。故鄉改朝易代，他竟要在一個陌生的國度裡，從萍水相逢的異國友人身上，學習家鄉正在講的新語言。

「別笑，別笑。」愛德華自己也忍不住大笑出聲。「我說真的，中國人稱它做北京話，當然了，在英國這兒是用不上，但以後你去了中國就會方便的多。」

愛德華的中文說得究竟好不好，梁澄起初並不知道。但是他學得極認真，學習的時候他的腦子裡沒有櫻花灑落的殘響，沒有破碎的中國想像，有的只是棕櫚樹的沙沙聲，以及卡珊卓讀書學字時的專心一致。對於她，那些他給過的承諾他沒有一項做得到，彷彿只有現在認真專注，他才算是對得起她。

過了幾個月，夏天該來了。梁澄漸漸相信愛德華的中文程度，他從愛德華一次又一次的發音當中，憶起一些片段的鄉音來，只是那些失而復得的辭彙在吸血鬼的腦海中轉了又轉，終究是沒說出來。在這灰撲撲的倫敦市，他開始有種錯覺，彷彿熱情洋溢的回憶隨著他最親愛的卡珊卓，如同含在嘴裡的鄉音一般，早已秘密一般地沉入大海底下，永不再見。

他開始對愛德華只說中文，於是他用英文的時間變少了，少到他張口的時候舌頭會打結。聖詹姆士公園的落葉掃了又落，落了又掃，正午之前白金漢宮門前的衛兵交接，日復一日踏響廣場上的大理石板。孩童依舊在花圃裡跳上跳下，而特拉法加廣場上耀眼的群鴿，總在在他步行經過的時候，唬的一聲振翅飛翔。

只有在Charing Cross的書店街上漫步的時候，他才會真的想起一些什麼事情。書店的櫥窗玻璃鑲著木頭邊，靠近的時候有一種時間的氣味。再走近一些，他才會注意到自己的身影映在玻璃上，映在那些人類知識的產物上面，以及那些彩色的廣告看板上面，漸漸的又失了焦。

卡珊卓說對了一件事。離開卡珊卓的梁澄，沒有變化，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可以等待。古老的獵人必須放棄採集生活走進現代社會，必須在這個人類統治的多變社會中，繼續活著。

也只是活著，其實，並沒有活著。

他接受愛德華朋友的邀約，到一家美式餐廳工作。做沒兩日，餐廳的酒保辭職，他就沒頭沒腦的遞補上酒保缺。他沒什麼力氣去記住同事們的長相，甚至連名字他也喚不出一兩個來。他準時上班準時下班，餐廳裡玻璃杯輕盈的碰撞聲和人類牛飲時喉頭的吞嚥聲，彷彿已經失去了魔力。

做得來嗎？愛德華問他。有什麼困難，無論是多麼辛苦的工作，他都做過。剛去新大陸的時候他曾下過千呎地洞，在最接近死亡的地方灰頭土臉地挖礦，在深山裡操作比他高上三倍的機器，砍倒整片森林，更參加過大峽穀搜救隊，攀爬地獄一般的寡婦岩。

人類生生死死，他從不抗拒，也不特別迎接。在人類的紀錄中，他已死過無數次，他聽過強化繩索逐漸裂開的聲音，隨著地心引力一起墜落陰暗的幽谷，日光不見之處。他像人類一樣的死去，像吸血鬼一樣的醒來，沒有什麼特別感覺。如今不過洗洗盤子，做做調酒，有什麼困難。

這天他在愛德華的茶几上攤開一本厚厚的調酒書，用一種卷縮的姿勢蹲坐餐椅上，下巴佇在膝蓋上，有一行沒一行的看。直到米色地毯上的金色窗格逐漸移到書本頁面，他砰的一聲和上書本，硬是夾住了幾許夏天的溫度。

是了，他不及卡珊卓聰明的百分之一，不然怎會認得字卻記不住。同時擁有天賜的聰慧和人類獨享的生命熱忱，卡珊卓靠著這兩樣寶貴的資產，一定是逐漸走出她的燦爛人生來。再度攤開書本，他將臉埋在書頁上，貪婪嗅著那些殘存的溫度，當中有殘存的香氣。

或許他嗅到的，只是自己殘存的想像。

他跳起來衝出大門，一路沿著河岸奔跑，掂起腳尖，他躍上高高低低的屋頂，風在他的耳邊呼嘯，隆隆作響。等到他猛然收住腳，才發現腳底下是Charing Cross的書店街，想起口袋裡剛收到在英國賺到的第一份薪水，他推門進店，花了一個下午挑了一整箱的書。

好小的一箱。卡珊卓該擁有的是一座圖書館，不是這麼小小的一個箱子。不過這只是個開始。不僅是一座圖書館，她還會擁有圖書館外面的陽光、綠草、大地、她夢想中的葡萄園和店面。梁澄扛起紙箱輕盈地踏步，他將他的心意帶進了紅色招牌的郵局小門裡。包裹被貼上了條碼標籤，送去土瓦魯。吸血鬼的手上握著收據，心突然幸福了起來。

喀喀兩聲輕響，聲音很細微，細得凡人聽不見。梁澄轉過頭朝聲音方向望去，他看見那個人在窗外凝視他，五根手指頭還掛在玻璃上，留下五個白白的溫度。沒想到她真的來了，那個迷戀永生的女人，居然飛躍半個地球來到英國。

推門走出去的同時，梁澄悄悄地將收據塞入褲袋之中。他站在美和子面前，側過頭上上下下看了她幾眼。那個女人頭上的白色遮陽帽，身上的白絲襯衫，她手中揉成一團的白絲手帕，以及地上那個沉重的白色行李包。要不是看清楚了她是誰，梁澄幾乎要以為眼前是個下凡的天使。

美和子等了又等，等不到梁澄開口，只好打破僵局，「是什麼樣的房客，會連退房手續也沒辦就跑掉？」

「難道我還有帳沒付清嗎？」

她像是受了傷，低頭摸摸自己的裙子，「我來度假，順便來看看我的救命恩人愛德華。」

英國的美和子似乎比土瓦魯的美和子平易近人許多，她喜歡在倫敦市街頭四處閒逛，也喜歡在河岸與公園散步。她經常來愛德華的住所聊天，一但聊起來總是難以停止，於是愛德華的客廳充滿了笑聲，閣樓裡的吸血鬼不睡覺，樓下的人類似乎也沒打算睡。

斷斷續續地，梁澄聽到一些美和子的過去。原來她並不是出生在土瓦魯的。她是跟著親戚一同到土瓦魯旅行，之後卻意外地在那裡定居的富有日本人。她在日本的歲月實在不太多，擁有的記憶更少。梁澄不太在意美和子的話題，只有在她說起關於土瓦魯居民的生活習性的時候，梁澄手上的閱讀才會卡住，然後他會發現美和子一面說著，一面捏起手中的茶杯，低下頭啜一口的同時，眼角餘光飄向自己。

說真的，美和子在做什麼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想快一點賺錢進口袋，然後把每一分錢都變成雙倍，買下整塊地整座葡萄園給卡珊卓。他只是，聽到土瓦魯的事情會忍不住豎起耳朵。

但即使是吸血鬼的聽覺，也不無法讓他多聽到一點思念中的聲音。而美和子，似乎並不打算告訴他什麼關於卡珊卓的消息。

有時候他站在熄燈的閣樓窗邊，花上整夜的時間看著窗外，看著泰吾士河走到了看不見的盡頭，看著月亮從林間移動到了橋的另一端，看著河面上麟麟月光閃爍，看著吸血鬼映在玻璃窗格上的眼珠，泛起月亮的顏色，一波又一波。

他在一日日移動的月亮裡，彷彿看見卡珊卓日漸成熟的臉龐，她長高了的身體，以及斑白了的店門招牌。如果說他還有什麼感覺，那就是思念，比對早已不存在的家鄉畫面強烈百倍的思念。那是因為他思念的東西還存在。

這一段時間裡，美和子的毎一次離去總是帶著溫馨。她總在一樓門口輕輕擁抱愛德華，踏著略為疲憊的步伐向前走了一小段，好幾回是又轉身仰頭凝望閣樓窗戶，梁澄所在的位置，猶豫著他是不是真的站在那裡，然後美和子揚起手用力揮了揮，那種微笑讓梁澄以為她真的看的見，隱藏在黑暗當中的他。

她是在跟吸血鬼揮手嗎？

無論如何，美和子是人類，不論是曾經多麼令她目眩神迷的吸血鬼畫面，總會像她離去前的手勢那樣，慢慢地被遺忘在腦後，就像是一首無論多麼喜愛的曲子，終有一天她也會忘了當時的感動，而將唱片遺忘在櫃子的角落。

瓶口輕點高腳杯緣，琥珀色的酒涓滴流入杯內。威士卡四分之一，櫻桃白蘭地四分之一，甜味苦艾酒四分之一，橘子汁四分之一。玫瑰紅的色澤，和據說是甜美的口味。這是美和子點的調酒。

美和子高舉杯子到眼前，口中喃喃唸著，「血與砂。就是這個？」

「就是這個。」高腳杯平平推到面前，酒沒晃動一下。

美和子啜了一口，之後又一連好幾口，她的舌頭在口裡轉了幾圈。「味道這麼甜潤，怎會叫做血與砂？我不懂這跟砂子有什麼關係。你要告訴我嗎？」

梁澄的雙手支撐著桌子，垂著頭吐出低沉的語調，用著好一陣子不曾用過的英文說道，「有些事情的背後，其實是和表面完全不同的東西。看似華麗的外表底下藏著的，或許是令人驚訝莫名的另一種樣子。這個道理妳懂嗎？」酒保緩緩收回了雙手，揹在背後。「我說的是這酒。」

她抬眼注視著酒保的姿態，接著視線轉移到梁澄沒有表情的臉上，於是喝酒的杯子停在嘴邊像是黏住了，許久她才說道，「也或許底下藏著的，什麼都沒有，就是單純的乏味。我說的也是這酒。」她放下杯子在酒保面前，咂了咂嘴說道，「在我離開英國之前，再一杯吧。好喝的很。」

是嗎，她要走了。梁澄漠然伸手接過杯子，精準地調了第二杯，滑落杯中的酒精沒有泛起一絲聲響。美和子盯著梁澄推過來的高腳杯，兩手四指在小腹前面絞了絞，她說，「我說，我要走了。」

「我聽見了。」梁澄緩緩抬起眼睛看她，一字一句，頓著。「那麼，妳沒打算要告訴我任何跟卡珊卓有關的事情嗎？」

她似乎又不耐煩了起來。「你想知道什麼？」

「我不太確定。」

「那樣的話，我不知道該告訴你些什麼。」

那個女人，就這樣來了又走，從她的口中終究沒吐出任何卡珊卓的近況。現在，美和子就算是簡單地揮一揮手也好，可憐的吸血鬼也要想起卡珊卓來。他是有點希望她留下來，對他說些什麼話，閒聊也好。口渴。今晚非常渴。大概是因為過著漫無目的的生活，就連喝血也的本能也時而荒廢了。

深夜，一整批人從亮燈的房子裡走出來，又笑又鬧的年輕人在家庭派對當中養足了能量。梁澄忽然間嗅到了能量的氣味，此處無人許願，但是來人有著鮮美的血統，令他再無法專心去想卡珊卓。梁澄往亮燈的方向看去，第二個，第三個，還沒有。那個人還沒有走出來。

來了。那是一個東方女人，她拍了拍主人的肩膀，說了幾句話，旁邊兩個男人又推又打，四個人笑成一團。梁澄急切地跟上去，就在他無聲無息地靠近他們的時候，忽然旁邊一個男人拿出一隻打火機，嚓的一聲打出了火花，點燃一隻香菸。猛地亮起的火光和霹靂啪拉的香煙燃燒聲讓梁澄感到些許不悅，才舉起手擋了擋那樣的灼熱感，本能立刻告訴他，今晚若不多喝幾個人的血，他將會衰弱地動彈不得。

女人整了整一頭烏黑的秀髮，拉了拉白色旗袍的下擺，一邊轉彎上了大馬路。她的頭髮在路燈的不同角度的照射之下泛起不同層次的光澤，某個層面上她的樣子取悅了梁澄，於是他看著，緩下了腳步，直到遠離光源之處他才攔腰將她揪住。女人尚且不及尖叫出聲，整個身體縱身向上飛躍，人已經上了屋頂。

女人的雙腿晃了兩下，右腳的高跟鞋咚的一聲從三樓跌落地面。糟透了。梁澄想。繼續疏於練習的話，很快的他就只能抓老鼠了。想到這裡，他的指甲稍稍地又收緊了些。女人想要尖叫出聲，但是喉嚨裡只發出斷斷續續的抖音。這是一個血液異常鮮美的人，她的身體本身就是一個完美的吸血鬼食慾促進器，然而她自己卻全然不知情。

對這樣的一個人類，梁澄突然地想要說一些話。他有強烈的慾望想要說話。但是，何必多此一舉？反正她和其他人類一樣，在見過吸血鬼的眼睛之後，什麼也不會記得。梁澄的腦海中再度浮現出美和子的臉，如果現在抓住的人是她，那麼她肯定還是會說上一說。




他用力扯住女人的頭髮，聽見女人的頸椎發出格格響聲。他低頭咬下的時候，感覺人類的體溫和血的香氣將他乾涸的身體整個撫慰了。只有這種人，才能用最溫柔而實際的方法，安安靜靜地撫平吸血鬼的傷口。梁澄的手心出了些微的汗，有種靜電式的刺激從每個指間竄到掌中心去。




突然間，他看到了可怕的東西。那是一場無邊的大水，比土瓦魯那天的颱風還要更無止盡，經年累月地，逐漸將土瓦魯變成了海底世界。至此商店旅館盡階荒廢，人類文明的土瓦魯在水平面底下，異常僻靜。




他吃了一驚，下意識地身手去撥，喀的一聲，女人的脖子被他硬聲聲折斷。梁澄猛地回過神來，從一場陸沉的畫面當中硬生生抽離了。環顧四週，原來自己依舊身處在三樓公寓的屋頂，腳底下是倫敦的夜晚，沒有什麼土瓦魯。




猛然間他想起卡珊卓哭著喊過的：「土瓦魯要沉了！」她是對的！她是對的！他看到的，是土瓦魯的未來！如果預知未來是吸血鬼的能力之一，那麼方才那段一定是！梁澄梁澄跌坐在地上，肉體的飽足並沒有帶給他精神上同等的愉快。他得要想個法子把卡珊卓弄出土瓦魯去，但是怎麼做？他沒有錢，沒有更好的地方給卡珊卓。




他甚至不能跟她見上一面。







「我要去一趟美國。賺大錢。」梁澄拿起一支愛德華吃飯用的叉子，沾了紅茶水，在愛德華的木頭桌面上點著劃著，亂糟糟的寫了這幾個中文字，這種圓圓的句號他從不曾打過，怎麼寫怎麼覺得奇怪，為什麼句點該是圓的，他不習慣。




「賺大錢好。」愛德華抬起腳跨在餐椅上，低頭綁緊鞋帶，「不過你的錢要往哪裡花？」




「自然會有別人來幫我花掉。」梁澄以手支頤，叉子繼續停在那裡劃著圈圈，好像停不下來。




「那個『別人』在哪裡？」




「目前還在一個沒有錢的地方。」




「Andrew，我擔心你。你不替自己賺錢，不替自己工作，更不替自己生活，我看不出那個『別人』要從哪裡生出來。一個人跑去美國打算賺大錢，你會受騙上當。」




「美國，我待了幾乎是一輩子的時間。不用擔心我。」很長很空白的一輩子。而這次去，他要把一天當三天用著，投住他所有的氣力，把卡珊卓從一個貧窮的、充滿危機的島上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