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04 16:31:38wendyclio

十六、權貴之路

十六、權貴之路


梁澄剛到紐約的第一天,十足的窮酸樣讓他在飯店大廳等了好幾十分鐘。他坐在那裡,看那些西裝畢挺的房客來來去去,他們停頓,揮手,微笑。梁澄靜靜看著,仔細看著,不遺漏任何一絲細節。高級商務旅館的大廳可以教他許多事情。他願意等。

紐約。財富的聚集地,權力者急欲染指的繁華地帶,時間在這裡走得比金錢流動的速度還快上好幾倍。推開陽台落地門,他走出房間之外,端詳著那些大樓邊角彎曲繁複的天際線,飄揚的旗幟上翻動著不同的符號,象徵不同的權力。側耳傾聽不同品牌的皮鞋底喀喀作響,西裝畢挺的紳士頭髮上有不同各種氣味的髮油在空氣中揮發,刺激各種購買能力的想像空間。

他轉身回房,打了幾通電話,沒多久裁縫師來了,過兩天便趕工做好他的西裝。站在穿衣鏡前側身看著西裝背後的線條,注意到高級西裝的剪裁在他肩膀後方形成有某種價值感的弧線。髮油是他要的氣味,雖然不曉得是什麼品牌,他還是小心梳好每一根頭髮。高級皮鞋恰恰好合他的腳形,鞋底柔軟舒適,縫線緊密結實,人類的享受當真不得了。

心細如髮的老裁縫師口袋裡插著剛收到的支票,現正臥倒梁澄的沙發上。梁澄抄過他手中跌落的酒杯,輕輕放在茶几上。視線回到穿衣鏡前,他側頭看了看自己。人要衣裝,吸血鬼要血來澆灌,才能維持原本的美麗。現下既然他兩項都有,接下來也該讓他帳戶裡那些許久不曾活動筋骨的數字起來動一動了。

在這個連人類自己都因焦慮而麻痺,因戰爭而絕望的歲月中,吸血鬼站在新霸權國的土地上,名下資產不足夠買下半座山,或者蓋一座葡萄莊園。但是他擁有累積超過兩百年的光陰,人類歷史之極惡他通通知道。教會說過的重利盤剝之古老罪名,他便要開始在當中積極地滾著。首先是房地產,再來是石油工業,接下來的十年他要投資美國最有潛力的銀行業,他要看著自己投資的銀行在地球的每一個角落,重利盤剝。

他認識了一些重要人物,參加了幾場宴會,聽到了一些口耳之間的秘密,內線交易的祕辛。人類對於不可思議的事情總是習於接受,他們寧可相信宴會中的陌生臉孔是通過門房的嘉賓,席間失蹤的小提琴家只是在後面貪了杯,憑空消失的那好幾個小時,是醉在不該喝的酒上面。想當然爾即便是他在此處殺了人,也會被看作是個「令人惋惜的噩耗」,沒多久這裡的空位置又會有別人補上了。

時間不夠用。他得調查好全世界最適合投資精緻農業的土地,尋找適合栽種葡萄的肥沃土地,賺進足夠的財富,安排好一切事宜。他把大部分的白晝花在研究金錢的動向上,有時候他想,他不僅是史上最神出鬼沒的族群當中的最後一個,大概也是最重視金錢的一個。即便綜觀人類歷史,他恐怕也是最為市儈的的個體之一。

為了能在更快的時間之內獲取更多的資訊,梁澄需要比過去更大的能力,那些他從未認真發揮過的吸血鬼力量。他必須讓人類不僅在看著他的時候懂得服從,就連看不見他的時候,也記得要服從。吸血鬼不能空有一附利牙,他還得弄到一張漂亮的文憑,得隨時在達官權貴出現的場合維持完美形象,他必須光鮮亮麗,英俊瀟灑,健康有教養,不能有一時半刻怠惰。於是他對血的需求變大了,他開始和人類一樣奉行三餐不輟,並且不定時尋找合適的對象滿足他經常乾渴的血管。

不出幾年的時間,他從人類眼中空有一張漂亮文憑的窮小子,變成一個貨真價實的黃金單身漢,紐約客口中的「神秘的亞洲王子」,他的財富以倍數成長,真實的鈔票握在他手中進出的機會變的越來越少,少到最後變成單調的數字。認識他的人越來越多,為此他遷入郊區的獨棟別墅中,一個適合小型宴會的住宅,好讓那些雜誌記者能夠心滿意足地帶著照片回辦公室。這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讓他賺更多。

晚間,管家早已按照他吩咐在傍晚離去,屋子裡空無一人。他直挺挺站在臥室的大玻璃窗前,向大海的方向望去。這一陣子他的視覺變好了,越過繁星萬點的都市,他開始慢慢看得見哈德遜灣海濱的漂亮弧度。更遠,更遠,還要更遠。吸血鬼的眼睛在深夜裡亮了起來。

閉上眼睛,他像人類那樣嘆了口氣。他想看什麼呢?這兒是大西洋。

他坐下來寫了封信給愛德華。

親愛的愛德華

紐約的生活繁華而虛偽,我努力忍耐著。你度假的時候願意再去一趟土瓦魯嗎?如果你願意再去,我很樂意支付你全部的旅費。愛德華,我信任你更甚於信任我自己。請你一定替我去看看卡珊卓,她現在住哪裡?生活過的如何?她需要些什麼東西?請告訴我一切細節,只是千萬別讓任何人知道。包括卡珊卓她本人。
                                           Andrew

「先生午安。您又來買書了嗎?」穿著A字裙的書店女服務員脖子上打著橘色領巾,交握著雙手,開心地對他打招呼。

梁澄點點頭,完全不朝她看一眼。誰會有興趣知道穿制服的人,笑臉底下打些什麼主意。然而那麼一瞬間,他好像聽到什麼聲音。那個聲音像是某個人在他的腦子裡發言,似乎是那個女服務員的腔調,還帶著十足的情緒。那個聲音說,「老天!我的王子來了。他怎能有時間親自上書店買書?」

這個聲音實在太令人震驚。梁澄收住了腳步,「妳說什麼?」

「我……我跟您道午安呢。」女服務員的臉脹得通紅,她的舌頭打結起來顫抖的很厲害。

難道是他聽錯?話不出自她口,也不出自自己,更不是旁人,難道憑空從他腦子裡冒出來?梁澄取下帽子,微微欠身的時候看了她一眼,突然腦子裡面又冒出她的聲音來。「他如此冷漠,永遠不可能注意到我。但我會記得等他結帳的時候送他一個紙箱。」

沒錯。他是要一個紙箱子。結帳的時候梁澄接過紙箱,視線掃過她手腕上的脈搏跳動,再度注視她的臉,突然他聽見可愛的咚咚聲,女孩的心抖動的聲音。突然梁澄忍不住想發笑,這種事情他怎麼忍得住?原來他聽到的不僅是心跳,還是人類的心聲。他積極的人類生活替他的入世做下鐵証,骨子裡的他卻益發邪魔歪道。這不是惡魔是什麼?

或許一個深居簡出的吸血鬼並不需要擁有這種能力好讓過的更舒服,但是梁澄需要,他需要在商場上無往不利,需要比其他吃人不吐骨頭的企業主更快一步搶到他要的東西,用人類的方式。這下子,他簡直要笑出聲音來了。但是要注意,現在他是有學歷有教養的亞洲王子,炙手可熱的黃金單身漢,不能隨便造次的。稍微絲毫的踰矩便有可能延緩他計畫實現的日期。

他在隔壁的郵局寄出包裹。封條貼上的時候,他彷彿看見卡珊卓纖瘦的手指撕開它。然後,他收到愛德華寄來的信,上面蓋了吐瓦魯的郵戳,以及一個限時信的貼條。放在鼻子前面嗅了嗅,他聞到些許海鹽的氣味,小心把信插在西裝內袋中,一直到深夜忙完了工作,回到他那典雅的別墅裡,他才打開來仔細讀過。

Andrew,我的朋友

現在我在貝殼旅館寫這封信給你。想見卡珊卓並沒有我想像中來的容易。前兩天裡酒吧新來的服務生非但一問三不知,而且老是打翻東西,害我連續三天忙著換洗身上的衣物,幸好有善體人意的美和子替我打點服裝問題。我大概有一種錯覺,以為那個服務生對我有敵意。第三天終於找到一個名叫西門的資深服務員,他告訴我卡珊卓病得很重,目前不可能到店裡來。當我問起原因,他只是告訴我「我們的店長是個天生勞碌命的年輕孩子」。
我與卡珊卓僅有兩面之緣,貿然探病顯得唐突。你何不親自過來看她?如果神秘的亞洲王子百忙之餘排得出空檔來,我想會比我無頭蒼蠅一般亂飛來的有用許多。
                                          愛德華

病得很重,她病得很重。到底是怎麼個重法?有人照顧他嗎?沒有,根本沒有人。卡珊卓要照顧生病的父親,那個重病的老人不可能反過來照顧她。梁澄感覺自己拿信的手微微顫抖起來,最後抖得拿不住信紙。她不會在他遠離之際就這麼孤獨地死去吧?突然間他的腦子被死亡的恐懼占滿了,他彈簧一般跳起,伸長了手抓起桌上的電話,越洋電話立刻撥過去。

對面的女人語聲異常冷靜,劈頭第一句話便是,「她沒事,死不了。」

呆了半晌,梁澄才介面,「你怎麼知道是我?」

美和子的聲音嘆了口氣,顯得不耐煩。「你要這麼緊張,何不親自過來看?我不懂。」

愛德華在電話裡告訴梁澄,是美和子幫了大忙。她在在卡珊卓不醒人世的時候看顧她, 照顧她呵護她有如家人。卡珊卓高燒不退的時候美和子如何紅著眼睛守在床側,卡珊卓逐漸康復的時候她如何笑顏逐開,因為太過擔憂,現在害得自己也病了。

掛上電話,梁澄砰的一下跌坐地板上。他發現自己的臉埋在雙掌之中,這雙手掌一直毫不留情地替他攫取獵物,作為一雙完美的吸血鬼之爪,他的手當之無愧。但現在他卻多麼想要用這雙手溫柔擁抱卡珊卓。他怎會沒想過,怎會以為卡珊卓定然能像許多人類那樣安享晚年,以為她不會在年華正盛的時候夭折?沒錯,地球上每一分鐘都有人死去,但絕不是他的卡珊卓。她的時間還沒有到。

他花了一些時間坐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接著大概是吸血鬼的物種特色,他的腦子慢慢冷靜了下來,眼前彷彿有一條筆直的路,他明確知道自己要往哪個方向去。於是他噓了口氣,感覺一切的焦躁不安盡皆沉入感覺的最深處,他秉著氣息,伸手扯掉脖子上的領帶,低頭寫了封語氣堅定而溫和的信給愛德華。

親愛的愛德華

我很感激你在土瓦魯替我做的一切。不過我不能去看她,這跟我工作忙不忙沒有半點關係。我不能去,而且永不回去,但是我會給她一切她需要的東西,讓她的生活不虞匱乏,得以完成她每一個夢想,她會在你離開土瓦魯的隔天收到一張足夠她買下整間店面的支票,未來她將可以不再需要工作,更不會累到生病。然而請替我嚴守這個秘密,假如她提起我,只是假如,請你永遠不對她提起我這個人,讓她當我已經消失在這個地球上。
我誠摯地拜託你替我多留意卡珊卓的狀況,以及土瓦魯的風光,請在回程的途中寫信給我,作為我寂寥生活的唯一希望。秘書會告訴你信該寄到什麼地方。至於我們聰明而不可思議的朋友美和子,請代我替她道謝。
                                                  Andrew

他已經將支票準備好,明天一早便派人寄出去。從現在開始他有新的旅行計畫。他要親自飛去他選好的預定地商討土地規劃事宜,接著他要找人設計卡珊卓夢想中的房子,以及農場經營的事宜。他早已累積足夠的財力。是了,就是錢財。這是他能給卡珊卓唯一的東西,而這幾年來他深刻體會了錢財的威力,在人類的遊戲規則裡,金錢比吸血鬼更有威力百倍。

接下來的幾個月當中,一切都平穩而令人愉快,是一段快樂的日子,不但快樂,而且充滿期望。他以著光鮮亮麗的單身貴族身分進行著一個昂貴的秘密計畫,雖然這個願景裡面沒有他,但是他閉上眼睛打盹的時候都會笑。讀心的能力沒有再出現過,但是誰會在乎呢?反正,他快要順利完成他的聖職。是了,他終於又開始會在盹,這種人類的生理反應竟然在他的力量逐漸增強,視力和聽覺都變好之後,再次回到他身上。有時候他懷疑自己打盹的時候,是不是還會像人類一樣呼吸,睡著的究竟是他吸血鬼的那個部分,還是正好相反。反正,他從來也沒搞得清楚自己過。

大局底定,卡珊卓的莊園年底開始動工,於是他偷了一點閒,飛到了舊金山。這一陣子他對著鏡子穿西裝外套的時候,總會想起美和子,不是那日她在穿衣鏡前的搏命演出,而是她悉心替他找到合適的白襯衫黑長褲,替他準備好那一場原本能讓他快樂幸福的知識慶典。美和子的沉靜令他畏懼,然而她說起話來的時候更能夠輕易激怒他。不,不只是激怒。她是一把金湯匙,一瓢瓢挖開他內心的秘密,越挖她越是亢奮,渾然不理會吸血鬼的心是不是淌血。但是愛德華口中的美和子卻如此不同。只對永生有興趣的女人會對卡珊卓的生老病死感到焦慮?有那麼一秒鐘的時間,梁澄的腦海中閃過美和子的大眼睛裡滾著淚珠的畫面。不可思議。

梁澄也想起那個書店裡的女職員,他想起那個女人的思想是如何在他腦中發聲,那時候吸血鬼的腦子像個擴音器,用一種非語言的音波穿透他的灰色大腦。雖然這種神奇的力量也只出現過那麼一次。倘若他能一直保有這種力量,或許才能夠知道美和子這個不可思議的女人的心思吧。

以前他真的錯了。他並不是真的完全不在乎她在想什麼。

夜晚的金門大橋的風貌一如往昔,新上的油漆散發出一種全新的氣味,閉上眼睛感覺那氣味與海風的鹹味混合在一起,他幾乎以為時光就這麼倒轉了五十年,回到落成典禮的那一天,以及那個身穿紅色毛衣的女人向他求救的那一天,回想當日自己站在什麼地方,從什麼樣的角度看見她那一頭飄飛的如此絕望的金髮。他還是想起那句話:如果你還活著,舊金山不會使你厭倦;如果你已經死了,舊金山會讓你起死回生。

他張開眼睛,暗嘆著人類把舊金山的夜晚變亮了。然後他跳上當日站著的欄杆位置,禁不住大喊出聲,「這一次,是我的心在決定一切。不多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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