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血淚之章
三天了，梁澄從沒這麼痛苦過。在這艘日本籍郵輪上面，他連續三夜殺人，還是無法平復身體上的痛苦。吸血鬼被許了一半的願望折騰得要死不活。這種痛苦他很久沒嚐過，彷彿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乾涸了，乾涸之中無時無刻不想著卡珊卓，想著剝開卡珊卓的皮膚，吸吮她血管中的每一滴血液，將卡珊卓的體溫變成自己的，唯有那樣，他的痛苦才能解除。
過了幾天，身體的痛楚感慢慢減輕了，梁澄的心中才開始泛起一絲的勝利感。他贏了，他終於贏了那麼一些些，卡珊卓現在還好端端活在土瓦魯，有西門和美和子的照顧，她可以過安全無慮的生活。只要梁澄永不回吐瓦魯，這個夢想就不會破碎。
船抵達日本國土。這個國家似乎有一種不安的情緒正在蔓延。梁澄在東京市街漫無目的地走著，看見一些背影和美和子相像的女人。類似的背影不斷重複著出現，卻沒一個真正像她。她們每個都羞於說話，喜怒哀樂不形於色，再怎麼辛苦的家事勞動也任勞任怨地做著，令梁澄想起古老的中國。
有好幾天的時間，梁澄只是蹲在屋頂上，看著街上行人來來往往，聽著木屐坑坑喀喀響。某個秋天將至的下午，他聽見金屬摩擦的聲音，一段又一段，像是在磨刀。好長的刀子。梁澄雙腳倒勾窗上，從紗窗外直視進去，只見一個男人在臥室裡盤腿而坐，他的手上有一把武士刀，刀身出鞘，亮晃晃的刀子在刀鞘上輕輕磨著。
接著，男人取出一張表了框的相片，梁澄朝照片瞥了一眼，是幾個軍人著日本軍服在港邊合照，行著威風的軍禮。梁澄不愛看那些著制服的，視線又回到男人身上，此時男人拿出一枚亮晃晃的勳章放在桌子上，他整了整三色緞帶，把勳章工工整整地放好，把照片豎起來，和勳章放在一起。接著，男人閉上眼睛，仰起頭，臉上浮現不可思議的面容。
梁澄更湊近了身子，整個身體幾乎倒掛在窗戶上。不可思議的表情。他幾乎可以看見男人緊閉雙眼上，那一雙睫毛在輕輕抖動，男人的心跳變得緩慢，慢得出奇，是人類在絕望時候會有的那種心跳。這種神情是多麼令他熟悉，卻一時想不出來是什麼，竟看呆了。忽然間男人舉起武士刀，猛力朝自己的腹中插去。噗的一聲，鮮血的氣味應聲迸出，男人呆站幾秒候跟著倒下，那種不可思議的神情依舊掛在臉上，直到他的心跳停止。
梁澄的右手在欄杆上一滑，整個人倒栽蔥從屋頂跌下，落地時像隻將死的貓。他趴倒在夜巷，直到男人的氣味已經冷卻，直到這場生命的抉擇完全落幕，梁澄才抄起行李大步離去，感覺自己的五根手指絞在一起，步伐跨得些微顫抖。究竟是氣憤還是無地自容，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天氣漸漸寒冷的時候，梁澄慢慢往北海道前進，經過摩周湖。聽人說這湖地下有四十公尺之深，清澈的湖水底下幾乎沒有一點生物的聲音，只有噗噗的地下水從火山口內緩緩冒入湖心，人類聽不見。梁澄不禁想著，如果他在這裡就這麼跳下去，會怎樣？他只要翻個身過圍欄，跳下去完全沒有難度。吸血鬼的身體會卡在火山口縫隙處，水與火的交界嗎？等到火山爆發的那一天，地獄之火能否能將他的身體燒成灰燼？
突然間，有人牽住他的手。好小的手軟軟地牽著，肆無忌憚地牽著，手指末端有著啵啵的脈搏跳動。梁澄低頭看著她，一個人類小女孩，大概只有五歲吧？穿著小小的和服，日本娃娃黑亮的頭髮披在圓圓的前額上，肥嘟嘟的臉頰看著透光的湖心，詫異與不解的神態，在她圓圓的腦袋和淡淡的眉毛上面盤據。
梁澄側頭看著她好一會兒。多麼單純的孩子，讓他忘了要撒開手。忽然孩子輕扯他的手指，說了一段話，他聽不懂的日文。即使如此，他還是聽呆了。孩子又扯了扯他手指，仰起臉蛋看他的瞬間，才愕然發現自己扯著一個陌生人，花了好幾秒的時間反應過來，放了手。
孩子的母親過來牽過了孩子，對梁澄說了幾句話，點頭微笑示意。梁澄不記得自己是不是也笑了，他的眼角餘光還是掃過那孩子，那鮮紅紅色的腰部裝飾，和她腦袋上面晃著的小珠串，相映著顏色。還有她輕扯母親衣角的手指，說用力卻不太用力，倒像是怕陌生人。
女人不懂英文，但是沒幾秒鐘就理解了梁澄來自西方世界。她拿出自家在札幌開的旅館名片，梁澄也就跟著去了。這是一家乾淨雅致的民宿，空氣裡的茶葉香和溫泉氣味，混合成一種獨特的味道。有的時候梁澄倚窗席地而坐，藺草香氣在室內穿梭，他閉起眼睛聆聽這一戶日本家庭為了生意忙碌地東奔西跑，梁澄又有了土瓦魯上面才有的珍貴感受，雖然其實是不同。
小女孩鮮豔的和服他只看到那麼一次，這幾天她都是披著頭髮在雪地裡玩耍，嘴裡吐著可愛的白色霧氣，一面哼著斷斷續續的歌謠。有時候她轉過身來，朝著梁澄看了看，然後咯咯笑著轉身跑掉。她的身形如此弱小而單薄，以著無限純潔面對這個世界。然後某一天，梁澄才理解到那鮮豔的和服是爲了三五七，在幼兒夭折率高的年代中用以慶祝孩子滿三五七歲的節日。有天孩子站在梁澄窗口，踮了腳仰著頭遞給他一朵黃色小花。孩子細細的手指頭搓著小花朵，梁澄微笑著看她，一時不知道該有什麼念頭才算是對。於是，只好就那樣趴在窗邊，不自覺地下巴越藏越低。
孩子的母親端著茶水進來，她的足音小心翼翼踏在榻榻米上，膝蓋方方整整地跪下，用一種美好的姿勢端過一隻盤子。她一動也不動的時候，讓梁澄想起卡珊卓，想起卡珊卓身上特有的香氣。
那香氣。梁澄覺得自己的心狠狠抽了一下，吸血鬼的心臟疼痛莫名。
什麼事情，似乎都只剩一個如果。他以手支頤，自言自語道：「是的。如果。」
女孩的母親說了一句他聽不懂的日文，語調像是在詢問。她的身體依舊端正而坐，聲音極為禮貌。一種極度的渴望使梁澄想要說話，說說那些兩百年來從未說過的話，用一種不屬於家鄉的語言去說，苦楚可以小很多。
「我說，如果。如果一個吸血鬼對一切還有感覺的話。未免太不幸。首先是你不能活，這是嚴重的選擇權喪失。」
女人的微笑與沈默形成一種美妙的和諧，促使梁澄繼續說下去。於是他坐直了身子，嘗試著擺出一個與友人談天的閒適姿態。然而他的語音卻是斷斷續續，每一句都花費極大力氣，彷彿這兩百年來從不知道怎麼語言溝通。「第二，你不能親身體驗人類死亡。你頂多只能用看的。」
女人輕輕點頭，微笑。梁澄伸出一隻手掌按在自己心口上，繼續道：「三，你不能感覺活著的熱度，這是淩遲。」
女人凝視他的肢體動作，又點頭笑了笑。梁澄閉上眼睛，輕聲說道：「第四，你不能像人類常做的那樣，期望什麼人來救你。這是孤獨。」
女人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她一面低頭，以一種用心的姿勢倒出一杯熱氣蒸騰的茶，一面對梁澄點了點頭，禮貌表示聽懂了他的肺腑之言。於是梁澄把兩隻手交疊在桌子底下，悄然說道：「最後，你不可能被任何人理解。這是一座寂靜的監獄，永遠也不會放我出來。」他頓了頓，又吐出一句話：「前提是，你還感覺得到這一切。」
梁澄閉著眼睛，聽得見女人的肢體動作。女人的雙手從桌子底下舉起來，將那一杯泛著淡淡清香的茶葉推到梁澄眼前，瓷杯底刮過桌面，熱氣往他臉上冒。梁澄張開眼，看見女人的雙手脫離杯緣，掌弧還維持著一個體諒的弧度。接著她說了一句聽不懂的日文，大概是請他喝茶。
不願拂逆她的美意，梁澄捧起茶杯，覺得杯緣的熱度似乎讓他十指間凝固的血液稍稍流動了一下。仰頭喝了一口，但覺些微苦澀，喝不習慣。他頓了頓，開口問道：「你們有可口可樂嗎？」
女人重複了他說的話，像是忽然理解他要的東西，用力點了好幾下頭，站起身來走了出去。梁澄笑了，一直到女人走出了房間，他卻突然笑不出來，閉上眼睛仰頭靠牆，緩緩噓了一口氣，他開始忍不住想像一把鋒利的武士刀，噗的一聲插入自己的胸膛，數不清男女老幼的鮮血嘩的一聲湧出體外，於是他失溫了，卡珊卓從他的灰色大腦裡面悄悄飄走了，管它的帝國興衰歲月更疊，他的意識終於也可以閉上了。
這一切並沒有結束。不該結束地這樣早。如果他可以像狄米溫那樣不知不覺睡的香甜，那倒還好，反正寒盡不知年。然而時間的意義再度開始在梁澄的意識當中轉動，他看著花髮蒼白的老夫妻牽手散步的時候會動容，看著中年夫妻帶著孩子月下泡溫泉的時候會寂寞。民宿裡那個微笑的日本女人擁抱她可愛的孩子的時候，他的心會糾結。
那些都是他不能擁有的東西。原來是這樣，擁有了他便要痛苦。可惡的老神父胡亂說了句話，竟就讓它應驗了。這赤裸裸的痛苦，大概也是人類的東西。可笑的是，當人類的時候他不及經歷，做了吸血鬼竟然要來嚐。
卡珊卓留給他的那一種帶有氣味的記憶，在他後腳踏出土瓦魯國土之後，便溫柔當中帶著尖刺，幸福當中夾雜著絕望，不停地鞭打他，讓吸血鬼一天發病三次。兩百年來他未曾見過的那些吸血鬼，難道都是因著同樣的原因而被折磨死了？
有一天早晨，飄著細雨的屋簷下，母親和孩子穿著淺藍色的浴衣，兩顆心臟砰砰跳著，微快。母親一把抱住咯咯而笑的孩子，扥起她圓圓膩膩的胳臂，放在鼻子前面嗅了嗅，嘴巴在上面嘟嘟輕啄兩下，抬頭對孩子說了一句話。小女孩把頭埋進母親臂膀中，小小聲地應了一聲「好」。
不知怎麼的，梁澄覺得自己聽懂了女人剛才那句問話。只是，他從未想過話是可以那樣說的。
女人捧起孩子的白手臂，張口輕輕啃了兩下，她的兩顆虎牙在孩子的薄皮膚上磨過，姿勢不對但卻溫柔。孩子的身體斜靠母親懷中，依舊咯咯笑著。春雨還在緩緩飄落，濕氣飄到梁澄臉上，潤潤的，有點難受。
梁澄喃喃地重複著女人說過的那一句日文，像是在唸著某種芝麻開門的咒語。「讓我咬一口好嗎？讓我……咬一口好嗎？讓我……。」他反覆唸著那句話，逐漸唸出一種渴望的語調，語句的意味在他腦海中回盪許久。
在新大陸的中國城裡，梁澄曾經見過一個會做短蕭的老者。這幾日他開始想著老者的工藝，折了一隻絲竹開始作短蕭。蕭管的洞打得很靠近，他想著孩子的手指。竹枝磨得亮滑，他想著孩子細嫩的皮膚。小女孩站在一棵飄著花瓣的裏櫻底下好奇地看他，他不動聲色，吸血鬼的眼角餘光給他帶來無盡的樂趣。
短蕭做好了，孩子握著胡亂吹出幾個雜亂的聲音。她咯咯的笑了。這一次，手指小心按在動口，嗚嗚吹出幾個音符來。她滿意地笑了，瘦小的身體靠在梁澄身上，短蕭舉在頭頂把玩著，哼起沒有開頭的日本童謠來。天真聰慧的孩子，長大後能有卡珊卓一半聰明嗎？冥冥之中那股將他與卡珊卓分開的力量，不論是天神是惡魔，還是梁澄自己身上的毒血，能不能看在孩子年齒尚幼，看在語言不通的疏離，這次就放他一馬？
小女孩的五隻手指還擱在他的手臂上，她咭咭咯咯說了一串話，童稚的脣齒音裡面有上揚的語調。梁澄只是含糊地應了。沒多想，他突然低頭說了那句話。「讓我咬一口好嗎？」
孩子仰起頭看他，身體沒有退後，沒有喊叫，也沒有恐懼。但是她的黑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小小的腦袋還在想著他的問題，於是他受到了強大的鼓舞，一下子他的吸血鬼感官閉上了，人類大腦竟變得貪婪，耳朵裡面嗡嗡響著那句話如咒語一般越來越大聲：「讓我咬一口好嗎？讓我咬一口好嗎？讓我咬一口好嗎？讓我……」
忽然孩子的動作打斷了彌留在梁澄耳際的殘響。孩子抓了抓自己的軟髮，天真地直視梁澄，靦腆地應了聲「好」，然後撇過頭，嘻嘻笑了。她短小的身體隨著笑聲晃動著，輕輕在梁澄的手臂上施了一點力。
沒想到她會那樣說。沒想到她會那樣說。他該怎麼辦？她們不知情。她們的不知情攪和在純潔當中，總是燒傷他的心。
於是他逃了，純真孩童的力量讓他落荒而走。離開的時候，他再度感覺春天的裏櫻花瓣灑落在他臉上，這次不是水裡，而是風裡。
到處都是花瓣飄落，有人驕傲地跟他說，他到了櫻花王國中櫻花最美的新宿御苑，今年還是有史以來頭一次開放皇室成員以外的民眾入園賞櫻。民眾在綠草坪上喝茶、野餐、下棋和作畫，有些人和孩子追逐玩著，有些女人在櫻花樹底下一針一線縫著衣服。
一針，一線，一針。風揚起的時候，滿山滿谷的花飛舞，時間如颶風，隨著花瓣刮過他的心口，割傷他眼睛。梁澄的臉上有熱辣辣的東西滑下來，滴落在土地上啪的一響，好悶。低下頭的時候卻發覺眼前的世界一片紅暈，早已蓋住先前的那一滴。
好想回去。我好想回去。我真的，恨不得付出一切所有，想盡辦法回去。
忽然間，他想起了愛德華。愛德華臨走時的話在他耳邊響起，「我的朋友，到英國來找我。我家大門永遠為你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