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語訓詁──我讀紋豪的詩



　　韓裔日本女作家柳美里的《私語詞典》，是很具開創性的一部作品。這本書採用詞典體小說的形式，將一些對個人而言有特殊含意的詞彙逐一闡釋。分而觀之，也可以說是一條條的詞條；合而觀之，則是一部長篇小說。
　　從這本書中我們可以汲取一個觀點：所謂「私語」，指的是對個人而言別有深意的詞彙。每個人都有屬於他的「私語」，紋豪的詩，便大量地運用私語入詩。私語編成詞典，對詞條詳加闡釋，其實也是赤裸裸的自剖。但由於它同時又是小說，因此仍合法地擁有虛構的空間，可以合法地創造一些衣物，遮蔽住不宜裸露的部分。可是如果以私語入詩，不加闡釋的話，那麼詩其實就如鄭愁予所說的「為二己而作」──所謂二己，一為自己，一為知己──。自己與知己，都是對私語心照不宣的讀者。

　　我讀紋豪的詩，感覺紋豪特別喜歡使用某些詞彙。它的含意或許不如我理解的那樣，但我知道，這些詞彙，應當就是所謂的「私語」。它們的真實意含不得而知，但私語一旦入詩，成為「詩語」，就變成可以訓詁的對象。秉持著「詩無達詁」的精神，我也鼓起勇氣來對之訓詁一番了。至於達不達，似已非重要的問題了。

一
　　紋豪非常喜歡寫夜，寫海，寫航行。在他的詩中，經常感覺到這樣的情境：海上，月光的照耀下，風吹，髮絲亂了。例如：

　　　夢境中交叉的髮線
　　　將闇夜驅趕到更遠的地方
　　　而月光正要漲潮
　　　從沉默的窗口
　　　潮汐般湧入的星群
　　　悄悄繞過了海洋裡（摘自〈說吧，房間。〉）

　　　月亮慢慢消褪了光暈
　　　遠方的燈火接近熄滅的時刻
　　　港灣沒有任何波浪的消息
　　　只有微弱的風
　　　扶托著旗幟的雙頰（摘自〈我看見你美麗的容顏〉）

　　在紋豪的詩中，海、月、浪、風等等，給人的感覺是自在的，自甘的。這些意象，有時寫現下的孤獨，有時寫回憶的美好。整體而論，這些意象屬於「我的國度中的事物」；即使傷感，也是詩人自甘如此。

　　相對而言，日、晨曦，就屬於「非我國度的事物」了。日，宣告夜的結束，宣告那美好時空逐漸消失，世界漸漸變成不屬於我的那一面。

　　　想念以候鳥的方式飛行
　　　當晨曦尚未驚醒黑夜（摘自〈想念以候鳥的方式飛行〉）

　　　太陽以一種破釜沉舟的姿態
　　　倏忽誕生
　　　驅走了黑夜的記憶
　　　也帶走了不想眠的月亮
　　　朝露潤濕了我的臉
　　　順著紋路緩緩滑落
　　　擷取不住底是晨曦
　　　埋進了泥土的記憶
　　　交織縱橫我的根（摘自〈小草〉）

　　日夜交替，喜歡日而討厭夜者，會說黃昏是「黑暗在逐漸成形」；喜歡夜而討厭日者，如紋豪，便說晨曦「驚醒黑夜」、「驅走了黑夜的記憶」了。〈小草〉一詩雖係詠物詩，但詠物詩極易見出詩人的氣質，紋豪詠草，寫日出後朝露自草葉滴落，又被草根吸收，「埋進了泥土的記憶」。詩雖詠的是草，但卻是從「夜中的草」發想，想像夜的一切凝結成露，化為記憶，雖然不再在草葉上，但卻偷偷藏在錯綜的草根裡。「破釜沉舟」，是不惜一死的宣戰，日以破釜沉舟的姿態誕生，其與夜為敵，是再明顯也不過的了。

二
　　因為喜歡海，紋豪也常自比為魚。月光下，鱗片的反光閃動著，潑剌一聲，自海面躍出。與魚有關的一切似乎都可以視為詩人的自況。此外，紋豪還喜歡寫翼，幻想著自己有一雙不為人知的翅膀，在夜晚、在自己的海上，他或者泅泳，或者翱翔。「翼╱翅膀」、「魚╱鱗片」，二者都是「我的國度」中的居民。而廣受女性喜愛的貓，卻扮演魚的天敵，「貓」和「日╱晨曦」，大概算是一夥的。

　　　當夜卸下繁複的容顏
　　　暫時轉歛疲倦的雙翼
　　　於是我委身如一條憂鬱的魚
　　　躍進寂寞的想像（摘自〈寂寞的遁詞〉）

　　詩人歛翼，但又化身為魚。不得不終止一種狀態，但又投入另一種狀態。翼或許是慾望，在慾望冷卻以後，取而代之的是憂鬱與孤獨。

　　　魚躍的身影
　　　終究只適合在大海中迷茫
　　　繞過所有的美麗
　　　記起了飛行的天賦
　　　以及
　　　因露水不斷沾溼的翅膀（摘自〈夜間飛行〉）

　　魚只適合在海中，出了海，就不能自在了。或許轉個姿態，展開翅膀，化身為鳥，便可以在空中飛翔。
　　
　　　貓跳過了暗灰色的圍牆
　　　黑色的眼瞳複製著
　　　玻璃窗上寂寞的遁辭
　　　低身落地的無聲
　　　嘴角還有鱗片的亮光（摘自〈寂寞的遁詞〉）

　　詩中的貓越過圍牆，窺見窗內的情事。那樣的窺見，讓魚形同被貓吃掉。

　　　貓踏足著你的影子
　　　滿街都是詼諧的腳步
　　　不得不停止聽話
　　　我們尾隨一路掉落的鱗片
　　　拼揍成夏天獨有的手勢
　　　就要消失了（摘自〈魚尾紋〉）

　　「夏天」也是詩人鐘愛的季節。在紋豪的詩中，夏天與夜晚，有相似的重要性。魚、海、夏天，三者屬同一國。詩中「一路掉落的鱗片」似是寫魚被貓所俘，當魚被貓俘走以後，夏天獨有的手勢，也眼看就要要消失了。

　　紋豪詩中的貓，不瞭解魚的心靈。牠屬於白天、屬於太陽，能在城市裡自在的出沒。而魚在城市只能乾涸而死，魚只適合海。

三
　　紋豪還喜歡使用與方向有關的意象，可能是想給紛亂的心思理出個頭緒來，給往事或現況一個說法。這一系列有關的詞彙，如航行、燈塔皆是。「掌紋」似乎也有此意。據說人的掌紋可以顯示人的命運，因此能觀掌紋，就能觀出人的命運走向。準此而言，掌紋也有方向之意。

　　「失去航線的船隻╱在燈塔忘了亮的夜晚╱獨自在夜浪中尋找陸地的方向」（〈夜航〉）燈塔忘了亮，船隻就只好自己找尋方向。燈塔是給人方向的，有了方向，船隻就可以安心。

　　　曾經緩頰過的姿態
　　　如今即將棄守
　　　……
　　　岸邊仍有形影獨立的燈塔
　　　不斷尋覓夜的指縫
　　　……
　　　眾神俱寂的靜謐深夜
　　　暗自披上發黑的外衣
　　　等待海面破出如摩西般幽秘的小徑（摘自〈最後的方向〉）

〈最後的方向〉應該是寫兩個人的關係，一度緩頰過、拯救過，但眼看著又要棄守。此後應當怎麼辦呢？詩中的燈塔，仍試圖找出歸途的可能，想從指縫中找出一條允許回航的路。詩的最後，甚至想著找出一條分開海水的神秘路徑。這是一份殷殷期望。在〈躍進寂寞的……〉中，燈塔也給人慰藉：

　　　月光溫習著海洋
　　　遠方的燈塔
　　　有了瞭望的習慣
　　　便緩和復返的潮汐
　　　在你的掌紋
　　　是否有航線的方向（摘自〈躍進寂寞的……〉）

　　遠方的燈塔，總是在那裡照者海面，讓人安心，讓人的思念有了對象。詩人航行於黑夜的海上，有了方向感，潮汐也就顯得和緩了。而他想著對方，「在你的掌紋╱是否有航線的方向」？你的掌紋是不是指出了航向？你是不是能「掌握」一些可依循的方向呢？

四
　　紋豪在詩中還經常出現離去或回憶的情境。詩中的當下都是令人傷感的，美好的一切都在另一個時空。因此只能珍惜著記憶，也害怕記憶會變形。將這種感覺表現的最明白的當屬〈幻聽〉一詩。詩人在回憶過去的美好後，幽幽地說：「當我喘息的唯一寄託╱身體坐在你離去的方向╱關於我們過期的記憶╱如今╱都變成我的幻聽」，明明曾經存在，但隨著人事已非，又變得像幻覺一樣。有時它們重新出現，真切的好像聽得見了，但其實卻係思念過度產生的幻覺。

　　　在進入炎夏之後
　　　耳邊持續摩擦間斷的回聲
　　　你沉默地說
　　　一切只是過去的幻聽（摘自〈夜間飛行〉）

　　我的聽見，對你來說是幻覺。你也曾有過記憶，但你已經否認這斷記憶了。記憶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如果經當事人的刻意否認，久之，它會變得像幻覺般，好像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而在情感澎湃時所寫下的詩歌、書信、手札，濃冽的情感，真實的字句，可以告訴未來的彼此，那不是幻覺，那都是真實。

　　　記憶是遊走於陸地及海洋之間的微弱氣絲
　　　他的身世是一座懸浮的孤島
　　　當從子宮脫出
　　　失卻了話語的能力（摘自〈也許要落雨〉）

　　幽微的記憶不易陳述，它不屬於海洋，也不屬於陸地，它遊走二者之間，因此它像孤島一般孤單。它曾經真實的存在，像子宮中的胎兒，但何以一出生就失去話語的能力呢？或許，詩人冀望有一種全面的記憶，能將過去的一切，毫無差漏的複製一份，攜帶到未來的生活去。但這勢必是不可能的，記憶一定有誤差。有誤差的記憶與理想中毫無差漏的記憶相較起來，就顯得是「失卻了話語的能力」了。只要現在變成回憶，它就一定有些東西會遺失。詩人對此非常敏感，因為記憶是一種延長擁有的形式。如果連記憶都沒有，那就是徹底的失去啊！

　　
　　綜觀紋豪的詩，有一整體感覺：他有細膩幽微的情感，詩，是他用以款訴情感的文體。然而或許是為了顧及詩的語言，紋豪捨棄明白的散文語，而用大量的私語意象來表示其情意。因此如果試圖就其詩來鉤起完整的畫面是徒勞的。真正統一的，不是意象之間構出的意境，而是意象與意象背後一條暗暗串起它們的情意之繩。是這麼一條繩的存在，讓紋豪的詩表面上繁複多變，但其實都默默地守護著他篤實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