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14 00:21:48東城居士

[讀詩筆記]馮至〈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東城居士按:
前一陣子應京城文化出版社之邀
與朋友合撰一部新詩讀本<織錦入春闈>
當時寫了十個詩人的賞析
有幾篇因為稿擠 
後來沒收到書裡
這裡就姑且一貼吧


〈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作者:馮至

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裡,它白晝時
是什麼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原野

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只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
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後,我們也不再回來

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裡:
我們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們在朦朧的原野上認出來
一棵樹,一閃湖光;它一望無際
藏著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

  所謂的「十四行詩」(Sonnet,又譯「商籟體」)是英詩的傳統詩體之一。它的特色正如李廣田所說:「它的層層上升而又下降,漸漸集中而又解開,以及它的錯綜而又整齊,它的韻法之穿來而又插去。」它不像四五行的小詩那樣,用最簡省的字句去捕捉一瞬間的靈光;它來回往復,讓詩意越來越深入,在音樂美上也更見設計感。馮至非常忠實地用中文抓住「十四行詩」的特質,仔細閱讀他的詩,我們會發現:它每一行的字都一樣多,但卻不讓你感到單調重覆;它押的韻是「ABBA CBBC ABACBC」,但卻不讓你感到庸俗呆滯。他成功地將商籟體引進中國,為中國新詩開闢一條可行的道路。
  在〈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這首詩中,馮至寫的是人生偶然的相遇。人生固然有很多必然,但更多的是偶然;這些偶然,不可預設、不能計劃、無法掌握、但又充滿我們生命的大半。他寫一棟房子,這棟房子的面貌我們認不清,因為我們是在晚上偶然間到達的;或許我們以為在白天認識房子會更客觀,會掌握更多屬於「必然」的東西,但生命的情境就是讓我們只在晚上到這個地方,且在這個地方認識偶然經過的人。這個偶然認識的東西,有沒有它必然、客觀的一面呢?有,但我們無緣認識,我們對它的認識只好透過想像。詩人安排了黃昏,黃昏比較接近白天了,而那也是詩人慷慨仁慈地給我們一個可能性,一個想像的線頭。
  人在這樣偶然、陌生、不易掌握的環境裡,要怎麼自處呢?詩人說:「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裡」。詩人不覺得人應該用眼睛去看所謂「客觀的」「白天的」房,而應該用心去想像,去編織。人可以憑著想像去認識人事物,這種態度更為謙虛、更有智慧,因為它承認了人的有限,不會因為「確信它是客觀」而興起一種掌握住對方的驕傲感。它同時也更為真實,縱然它不能真實地描述出客觀事物,但它承認人的局限,也就真實地呈現出人的無明處境。因此,人能真實掌握的,並不是全局,而是一個時候、一個地點、「一棵樹,一閃湖光」,這些都是象徵的物件,但象徵指向的世界非常豐富,不是人可以全面掌握的。
  如果這麼說過於抽象,那我們不妨把問題簡化一些:「掌握全部」意謂著「科學的態度」,「掌握局部」意謂著「文學的態度」。科學看似比文學真實,但科學不像文學那樣對未知的東西抱持謙虛的態度;科學總是相信萬事萬物都可以用科學解釋。如果有不能解釋的部分,那只是「還不能解釋」,而非不能解釋。至於文學,它對「不能解釋」的部分抱持著「謙虛」的態度,用「想像」的方法來面對它。馮至贊成這種「文學的態度」,而文學家的角色,正是科學領土之外,人類心靈的領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