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17 01:47:41東城居士

象徵的年份

象徵的年份
    一九○二年與一九二○年


  福建海峽文藝出版社在一九九一年出版的《台灣文學史》(以下簡稱閩本)在其第二編〈近代文學〉的第四章〈日據前期的台灣文學〉中,將日據時期的前期定為一八九五年至一九二○年,所論述的台灣舊文學的時間則訂為一九○二年至一九二○。究竟這兩個年代的劃定在文學史上究竟有什麼意涵呢?何以一九二○年是舊文學終結的象徵年份呢?

  ◇ 一九○二與一九○五
  
  日本據台後,就在二十世紀的初期,台灣的古典詩壇發生了某種變化,致使文學史家欲作分期以論述這種變化。在這裡我想用一個詞語:象徵的年份,來表達關於文學史分期的某種想法。
  所謂象徵的年份,它的靈感來自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一書。「萬曆十五年」那一年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但它卻作為整個中國走向沒落的象徵的年份。我在這裏則是想要說明:歷史的演進常常有模糊的時代,但我們在敘述文學史時為了便利某種敘述觀點,而以該觀點挑選重要的一件事,以其發生的年代來作歷史的分水嶺。這種現象在文學史上特別明顯,除非我們以政治的分期作文學的分期,否則我們很難用很客觀的年份為文學史作明確的分期。至多只能以某作品的出現來作為某種時期肇始的象徵。但一部文學作品的構思、脫稿、發表並不是像政策頒布一樣有明顯的日期的,我們以某部作品的出現為某種文學萌芽期的肇始,其實只是一種象徵的說法;指約略在那個年代,有這樣的文學現象,明顯的證據就是該篇作品的發表。可是該作品的構思、脫稿必在發表之前,以更嚴格的意義來說,它必在那之前就「萌芽」了。以文學本身的演變來作文學史的分期,其實都是象徵的年份。

  而一九○二年和一九○五年,分別是兩個史觀之下對同一個時期所挑選的象徵年份。我們嘗試敘述當時的歷史:日本據台初期,正逢日本本土新文學勃興之際,許多知識份子(包含官員)具備漢詩的素養,但漸漸失去活動的舞台;他們來到台灣,遇到新文學尚未出現時的台灣文人,於是他們有了共同的語言。加上日本當局為提防台灣這群失去功名出身的讀書人的潛在力量,遂以懷柔的手段和本土文人有詩文酬唱。台灣詩人在失去功名出身之後,寫詩失去了實際的功用,只剩下用以寄託心志的精神上的作用;然而因為日人的懷柔政策,使得讀書人寫詩的技藝又具備了新的實際效用,於是台灣詩人出現了以詩文酬唱親近日人的親日詩人,和堅持民族本位的抗日詩人。二十世紀初,這樣的狀況又有了變化:一群具有地方聲望或政治影響力的抗日詩人集結成社團,日本方面漢詩人漸漸銷聲匿跡,日本風味的俳句、和歌、新文學躍居在台日人的創作主流。
  以中國史觀來敘述這段歷史,抗日詩人的集結將會是所謂「變化」的表現點。閩本在敘述第二編第四章「日據前期的台灣文學」(注意:所謂日據前期亦是一種便於歷史敘述的分期)時,將該時期定為一八九五年到一九二○年,第一節敘述台灣文壇的「沉寂」和日人在台的影響。第二節敘述「櫟社的重振和台灣詩壇結社聯吟之風的復甦」,時間定為一九○二年到一九二○年。一九○二年櫟社創立(注一),此後一九○六年南社創立,一九○九年瀛社崛起,至此日據時期台灣最大的三個詩社都告成立。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此一變化象徵的一九○二年是個有爭議的年份。誠如注解所言,櫟社創立的年代至少有一九○二和一八九八兩種說法,吾人要解釋詩社結集此一現象,既可以用一九○二為代表,亦可以用一八九八為代表;且此二種說法是以台灣詩人為主體的思考的分期,對日人的思考則是出於想當然耳地配合這個分期的敘述。如何孝梅在閩本該節提到:「一九○二年以前,侵台日吏對台灣詩人的文學活動采取鼓勵政策。當一九○二年台灣詩人結社聯吟之風開始全面復甦之際,侵台日吏則開始採取日益嚴厲的限制政策。一九一二年,台灣詩人洪棄生寫道:『……今則地遷時異,九儒僅居十丐之上。彼族之官吏,每以讀書為無職業之人,載之戶籍,明用稽查……』」 文中並未述及一九○二年日方究竟做了什麼「日益嚴厲的限制政策」,只以一篇一九一二年的文章作例證。從文章中我們可以知道文人確實感受到時局的變化、日人的嚴格限制,但這些變化豈都是在一九○二年有了明白的分水嶺?

  一九○五年則是完全以另一個國家的史觀在看待歷史。這個時間點是島田謹二在〈台灣文學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一文中所提出的。他依「日本在台灣的外地文學」觀點,將在台灣的日本文學分作三個時期:

 (一) 一八九五至一九○五 亦即台灣割讓直到日俄戰爭
 (二) 一九○五至一九三一 亦即日俄戰爭直到滿州事變(九一八事變)
 (三) 一九三一至一九四一 亦即滿州事變直到作者撰稿日

  在這三個時期中,第一個時期可稱為漢詩文時期。日人和台人在文藝上有共同的空間,亦即漢詩文的寫作。代表人物有森鷗外、〔米刃〕山衣洲、小泉盜泉等,而同此時間的台灣漢詩人有王松、吳德功、李望洋、林痴仙等。第二個時期,也就是日俄戰爭之後,日本本國將眼光轉移向北方,對台灣視為離島。在此時間日本本身亦已有了新文學;漢詩在這個時間中失去了「知識分子的必備品」這樣的特殊地位,變成「很少一部分青年層的遊戲」,文藝的分裂趨於明朗化,不同類型的文學創作者彼此互不瞭解。此時期在俳句上出現了以俳句可以渡邊香墨的「台灣俳句」為代表,和歌則以岩谷莫哀為代表,新詩僅伊良子清白足以掛齒,新文學的散文小說則以佐藤春夫為代表;台灣漢詩界值得大書特書的有連雅堂的《台灣詩薈》、林小眉的《東寧草》。到了第三個時期,也就是島田所處的時期,日本的政策改向南中國、南洋發展,台灣人「據說」對日文的使用正走入「味解之境」(懂得韻味的境界),在比較不需要深厚日本文化為根柢的文學形式──如新文學的小說──中,台灣人已有人進軍日本的中央文壇。
  這篇文章可以看出一個日本人眼中的台灣文學。他的分期可以以某種理路來說明台灣文學,雖然無法解釋他所臚列的林朝崧和連雅堂為何分處兩個時期,但他卻能指出日本漢詩人消退這一現象。只是島田氏選擇了用政治事件作為此一現象的象徵,在文學史的閱讀上,讓人頗須費一番詩意的聯想。日俄戰爭-(聯想)-日本國內對台灣的忽視-(聯想)-日本在台的漢詩人趨向沒落。於是表面上得出一個奇怪的結論:一九○五年日俄戰爭後,在台灣的日本文學進入和歌、俳句、新文學的時代。
  至於日俄戰爭是否間接導致日本對台灣的鬆綁,以至於台灣詩人的結社之風復甦(一九○五之後,南社和瀛社才成立),是以一九○二和一九○五所象徵的,其實是同一件事?這就需要更詳實的史料來驗證了。

  ◇ 一九二○

  一九二○年,日本紀元大正九年,閩本的文學史敘述對古典文學敘述到此為止。雖未明白地說此年是新舊文學的分野,但一九二○之後的文學史敘述便以漢文和日文新文學為敘述對象了。此種說法暗合彭瑞金《台灣新文學運動40年》的那種「舊文學的破產」式文學運動史觀;文學史中被敘述的都是作為文化運動之一翼的新文學,作為文學家的排遣、遊戲(遊戲一詞並無貶意)的文學作品無形中被藏入陰暗的歷史暗角。事實上,中國古典文學(姑不論日本傳統的俳句和歌等)一直沒有間斷過,即使在皇民化時期,都還有三六九小報的古典詩存在;戰後有大陸來台人士不乏能詩者,本省擊缽吟詩社亦尚具有相當的活動力,大學中文系也保留對古典詩創作的教授。衡諸島田氏的分期法,大正九年甚至是無關痛癢的一年。那麼為什麼閩本要以一九二○年作為象徵的一年呢?
  讓我們臚列幾個那幾年一些或大或小的事件:
  
  1918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國內藩閥內閣結束,正式的政黨內閣開始。大戰
以後勞動運動進入文學、小劇場和西洋畫興起。
  
  1919
  巴黎和會:自決、民主的概念宣揚
  中國:五四運動
  台灣:田健治郎總督的文官時期正式開始
  
  1920
  台灣:地理區劃大變動──基層重劃。蕃地正式劃入州廳,行政區劃改劃為
街庄制(州廳-郡與支廳-街庄三級制;原本沿用清代的堡里制)。台灣設
市亦在此年,台北、台中、台南是第一批都市。
  台灣:新民會在東京成立。同年其機關刊物《台灣青年》創刊。
  台灣:連雅堂作《台灣詩乘》(即台灣古典詩史,其時台灣亦尚無漢文新詩)
  
  1921
  台灣: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第一次送出提案
  台灣:文化協會成立。

  以最簡單的說法,一九二○年是二○年代的第一年,而二○年代正是台灣新文學發軔的年代。尤其是爾後台灣新文學的重要刊物《台灣青年》就創刊在這一年。衡諸台灣與世界大事,可以發現一個嶄新的年代正在來臨。戰後彌漫全球的自決、民主意識,落實在日本便是勞動文學、現代藝術的興起,落實在中國便是一九一九年的五四運動,落實在台灣便是一九二○年新民會的創立(爾後議會設置請願運動、文化協會的成立等等大事接踵而至),以今日觀之,新文學在此時已埋下原始的種子。同時日本所謂的二○年代「大正民主期」亦已開始(一次戰後便可算開始了),表現在台灣的,除了一九二○的行政重劃外,又有一九二二的內台共學制。一九二○年,象徵新時代的來臨;而新時代的來臨,在文學運動史觀中,似乎也暗示著舊文學應該要破產。

  然而,和一九○二年不同的是:作為一種轉變的象徵,一九○二年櫟社創立象徵結社聯吟之風的復甦,一九二○年象徵的應是新文學的興起。但為了證明舊文學在張我軍等人的一翻猛轟下終於一蹶不振,文學史家選擇性地對一九二○以後的舊文學不予論述。閩本〈櫟社的重振和台灣詩壇結社聯吟之風的復甦〉一節的最後說:「一九二○以後,在台灣新文學發展的階段,台灣文壇上的遊戲之風和媚日傾向也滋長到十分嚴重的地步……當時的台灣各詩社均屬舊文學社團,社中詩人『脫卻舊文學的迷夢,踏入新文學的路上』之前,均屬於新文學的敵對力量。至此,從一九○二年櫟社重振開始恢復的台灣詩人結社聯吟活動終於墮入末路。」 完全無視於存在長達三十年以上的櫟社後期活動(〈櫟社二十年題名碑〉立於大正十年),以及島田氏口中「值得大書特書」的《台灣文薈》和《東寧草》。甚至閩本所選的「日據前期詩人」,亦非至一九二○年就戛然而止。下表是列名閩本的「日據前期詩人」,其生卒概況如下:

     姓名 生卒年 備註
     洪棄生 1867-1929
     連雅堂 1878-1936
     林痴仙 1875-1915
     王 松 1866-1924
     胡南溟 1869-1933
     林幼春 1879-1939
     梁成枏 1851-1901 廣東人。1895任台灣知縣,旋內渡,1896歸返台灣。與洪棄生、連雅堂等人友善。但是是長輩。
     羅秀惠 ?-?
     謝頌臣 ?-1915
     章太炎 1869-1936 浙江人。1898年來台,次年離台赴日。
     盧戇章 1854-1928 近代漢語拼音運動的倡導者,並非詩人。
     梁啟超 1873-1929 廣東人。1911年來台二週。
     趙一山 1847-1918
     蔡國琳 1843-1909
     蔡啟運 1862-1911
     吳德功 1850-1924
     王石鵬 ?-?
  案:內渡詩人(包括寓居台灣的大陸詩人)如施士洁、丘逢甲、許南英、汪春源、陳浚芝、黃彥鴻、鄭鵬雲、林鶴年、林爾嘉、林景仁、林景商等未註明生卒年。

  其中梁成枏、章太炎、梁啟超三人的在台活動確在日據前期(梁成枏的第二次赴台),而林痴仙、謝頌臣、趙一山、蔡國琳、蔡啟運五人亦於日據前期身亡。羅秀蕙、王石鵬二人不詳,洪棄生、連雅堂、王松、胡南溟、林南強、吳德功六人則活到到一九二○之後,這六人都是犖犖大者,絕不是少數例外。爾後還有所謂的「二世文人」,即出生在日本領台後的新生代文人,如賴和、莊遂性、葉榮鐘、陳虛谷等。這群文人在少年時都受過漢文教育,雖然漢文根柢不如「一世」文人(即上表所臚列的世代)深厚,但亦足以作文議論、吟詩抒懷。 他們之中有新文學運動的大將,其文學史上的地位亦建立在新文學運動之上。然而他們同時也是古典詩人。以彰化應社──這個屬於二世文人的古典詩社──而言,就有賴和、陳虛谷、楊守愚等成員致力於新文學運動。 這些成員在閩本的敘述中,是放在第三編〈現代文學〉來談的;對上述三人,閩本雖然偶爾引用他們的古典詩詩句,但卻完全把他們放在新文學的脈絡裡。諸如「(賴和)的主要作品有:小說14篇,新詩11首,隨筆雜感13篇。」卻未提及他五百多首古典詩 ,彷彿古典文學真的是一座被拆除的「敗草欉中的破舊殿堂」?抑或是一九二○年後的古典文學果真不值一提?在鉤勒一九二○年後的古典文學史輪廓之前,實不宜妄斷為「墮入末路」。

  閩本是海峽兩岸的台灣文學史中最為完備的一本;但由於它的分工制度,將台灣的文學史切割成不同的時間塊以交由不同撰稿人負責 ,以及──也許受新舊文學論戰影響──過分強調新文學,以致於它的敘述無意間(有意間?)以一九二○年腰斬了舊文學與新文學。書後所附的年表的古典文學編亦至一九二○年戛然而止,現代文學編則以一九一九的五四運動為開端。「現代文學」等於「新文學」,這種以時間決定「文學形式」的區分法,無意間扼殺了存在於「現代」這一時間塊的古典文學。也強化、單純化了「一個時代必有一個時代的代表文學形式」的思維模式;彷彿小學生只知有唐詩宋詞,卻不知道宋詩的存在。然而有趣的是,如果我們要去計較它的意識型態的話,它的近代文學是以五四為肇始、以中國大陸的事件作象徵的年份;但它古典文學的終結既不以新舊文學論戰文章的第一砲為肇始,也不以五四為肇始,卻以「新民會」成立的一九二○年為象徵的年份。莫非這意謂著一種以為台灣為主體性的思考模式?


注一:閩本謂:「關於櫟社創社之年,櫟社共同認可的〈櫟社二十年題名碑〉(林南強撰)、《櫟社沿隔志略》(傅錫祺撰)等文件都溯自1902年。然而,林南強曾說:『櫟社不始於壬寅(1902),顧壬寅以前無可記,亦無記之者;至壬寅而作記,可記之事亦特多,則毋寧謂櫟社實始於壬寅而成於鶴亭(案:即傅錫祺)之手也。』連雅堂也將櫟社的創立時間同時記為1898年和1902年。」頁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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