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不累？換我開嗎？』

『嗯，沒關係，我還不累。這車真好開，嘖嘖嘖！剛才多花點錢選這台最貴的果然是正確的，開起來多舒服啊！』

『那換我開嘛，妳不讓我開我怎麼知道到底有多麼不一樣？』

『等一下啦，回程再換你開好不好？再20分鐘左右就到OPE Studio了，那邊的人都已經在等了，你路又不熟，拖太晚多不好意思啊。』

才剛下飛機還沒把行李拉進宿舍，就先在機場租了車直奔L.A.分公司的製作公司去拜訪。在租車櫃檯挑選車款時，不知道她是心情特別好還是精神錯亂，竟然租了最新款的BMW X5休旅車。看她一付篤定的神情，應該是有特別的考量。想想這一趟旅程得跑許多地方，四處奔波的確需要一部好一點的交通工具。不過BMW X5咧！太棒了吧？但是打從一拿到鑰匙她就沒打算讓我碰這部車的樣子，一坐上駕駛座她的眼睛立刻閃閃發光，從她的肌膚散發出一種異樣的亢奮氣味，連呼吸的速度都不一樣，等到油門被用力地踩下之後，我完全聽見了她心裡那串毫無保留的笑聲。

從沒見過這樣愛開車的女人，同處一個空間裡，我明確地感覺到我已經被這輛新車給比下去，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又不能表現出來。轉頭看著她專注開車的側臉，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辦法把車弄到手，也懷疑自己該如何說服她不要真的把自己留下。我真的有辦法嗎？算了，還是別想，先把注意力放在車窗外耀眼的陽光和棕櫚樹吧。

『Hey Hey Hey! Mike! How are you? It’s been a long long time...Hi, Angelina! I miss you so much. How’s everything?...Hello, Vicent. Nice to meet you. I’ve heard a lot about you. I’d like you to meet our super rookie, JH...Hello,George...Freakin’ Joe...Mr. Pallio...』

她不停地和人打招呼寒喧，認識的不認識的，積極地把我介紹給在場的每一位將來的合作夥伴。我靜靜地跟在一旁，配合她的手勢指示適時地握手點頭微笑，盡量保持輕鬆自然的態度，謹慎地回話。這只不過是一場半正式的午餐聚會，大多是簡短、客套的交談，即使如此也無減我的緊張。再加上面對的都是難得接觸到的大師級人物，交談時接觸到他們充滿期待的熱切眼光，緊張這東西在我體內已經膨脹得幾乎無法呼吸。並非不習慣面對群眾，相反地即便是獨自面對表現也從沒差過，怯生的性格被隱藏在無人的角落不讓人發現。這秘密只有她知道，但她從未刻意保護也不曾揭開過，什麼都不做卻讓我感覺溫暖。

結束了所有拜訪活動離開OPE Studio時，她竟依約讓我開車。我想她真的是累壞了，上車後除了偶爾指點路線之外都沒說話。快到宿舍時發現她已經睡著了，我趁機停車問了往海邊的路，原來我們住的地方距離海邊只有10分鐘的車程。拐幾個彎之後到了海邊，在路邊停好車，她還是睡得安安穩穩的。仔細一想，原來是時差的關係，現在台灣已是午夜又經過長途奔波難怪她睡得這麼沉。看著她像baby般的睡臉，彎彎的睫毛、翹翹的鼻尖、嘟嘟的嘴唇，我緩緩靠近她的臉，想在她的額頭、鼻尖或是嘴上輕輕一吻，但又怕會驚醒她，努力克制著親吻她的慾望。等待夕陽之前的時間就讓她多睡一會，也讓我多看她一會。

才等沒多久天色突然迅速暗了下來，還沒搞清楚是怎樣一回事，擋風玻璃上已出現了小水滴，小水滴又變成大水滴，開始啪搭啪搭地下起雨來。我正懊惱時她醒了，眼睛還沒睜開，卻先開口。

『下雨了。』

『嗯，對啊。車上有傘嗎？我們去海邊散步好嗎？』

『海邊！？什麼海邊？』

『我找找，本來想帶妳到海邊玩，哪知道突然下起雨來。哎呀，好像真的沒有傘，怎麼辦？』

『我有帶啦！哪像你，沒幫你打包就丟三落四的。』

她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俐落地翻身到後座打開行李拿出一把大傘交給我。我下車繞過車子去幫她撐傘，把她輕輕攬在懷裡，問她冷不冷，她搖搖頭卻又緊緊挨著我。

『大家對你的印象都很不錯哦！接下來就看你自己啦。這邊的工作環境和台灣會稍微不一樣，整體來說比較free，不過表現要自己爭取，自己和自己競爭，我想這一點你應該都懂，應該可以掌控的很好。』

『不要擔心，不然留下來照顧我啊！不要走嘛！』

『都來到這裡了你怎麼到現在還是搞不清楚狀況啊？你真是有夠笨耶！大笨狗！』

『妳怎麼知道我小時後的綽號就叫做笨狗？小時後我媽媽常常罵我笨，都笨狗啊笨狗的叫我。』

『啊！對不起，我不知道。』

『對不起什麼？沒事了，傻瓜。嘶！該不會妳的綽號也叫傻瓜吧？傻瓜。』

『你很討厭哦，才不是呢，大笨狗大笨狗大笨狗！』

看到她本來從滿臉氣呼呼瞬間變成又懊惱又歉疚的隨即又笑得開懷的樣子我也笑了，有時她會不自覺地過於維護我的情緒，怕又勾起我過去的傷痛而使我難過，其實在她面前即使流淚我的心都是快樂而滿足的。我不捨地揉揉她的頭，整理被風吹亂的髮絲，在她額上深深親吻，看見她又笑了。

我還清楚地記得和她第一次的相遇。

那是在一年多前的舊金山，冬天剛過春天遲來的一個下雨的傍晚，通常我的活動範圍很少進入觀光客聚集的地區，例如港邊、漁人碼頭一帶，不過那天正巧送一個文件到附近，回途抄近路穿過港邊某個公園要去搭cable car時發現有個女孩孤單無助地站在樹下，想必是無處躲雨。我就那麼駐足站在她的身後側邊一公尺處看著她，昏暗的燈光下掛在睫毛上的水珠竟晶瑩可見，有點好奇那水珠是與還是淚？更靠近一點看，她的臉側向一邊出神地望著某處，臉上沒有焦慮不耐或是苦惱的表情，靜靜地迎接從天空落下穿過枝葉的雨水。

一方面止不住強烈的好奇心，另方面看她再這樣淋雨下去遲早要傷風感冒，我悄悄走到她身後以傘籠罩她。正猶豫該怎麼開口，靈光一閃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嬌小的身軀就像隻可憐的小貓，隨即脫口喊了她『嗨！小貓。』。她回頭的一瞬間我還真的以為見到了隻貓，又大又圓的眼裡混雜被陌生人侵擾的驚懼和因為自身處境的怯弱。會意我這不請自來式的幽默之後，她嘴角微微牽動著像是在笑又不完全是，也許只是化解尷尬的禮貌反應。不過我到現在仍意外當時她毫無猶疑便接受和我撐傘同行的邀約，到底是因為絕望還是被我吸引了，只有天知道。

我帶她去了平常去的小酒館，替她叫了杯熱牛奶好讓她能快速地暖和身體，沒想到竟是因為這杯熱牛奶，我第一次見到她的笑。說不上來有什麼特別，都是一樣的瞇起眼睛、抿著嘴、臉頰圓鼓鼓的，不同的是，這樣的笑曾經天天出現在我的生活裡，卻好久不曾再看到，像媽媽那樣的笑。

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現在的她有多愛笑。不確定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樣的轉變，我也不確定這樣的改變是不是因為我，不過我真的愛死她的笑。如果能讓我擁有她的笑，我一定盡所有的力量去守護它，讓它隨時展現在她臉上。

不過我又要失去這樣的笑容了。

這天我送她到機場，陪著她check-in、等候登機。往舊金山的班機已經最是一次呼叫，我們還是手拉著手捨不得分開。我們心裡都明白，這一刻，她要不就留下，要不就離開。她選擇了後者，她輕輕地放開我的手，抬頭看著我，臉上又綻開一朵微笑的花，一個靈巧的旋之後漸漸拉開與我的距離。

『가지말！』

一股沒來由的衝動去拉住她，她被迫停下前進的腳步，背對著我，我扯了扯她的手臂哀求。

『가지말아요！』

緊緊擁著她，當作是最後的挽留。懷裡的她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最後，深深吸一口氣便頭也不回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