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可夫斯基音樂院四年的伴奏課本)

     在開始我的第一堂伴奏課之前，我一直以為只要會彈琴就會伴奏。在合奏的時候跟緊主奏，多合幾次培養好默契就好，應該沒什麼要學的。開始上課之後，才發現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荒謬!這其中的學問可大了!!!

      柴可夫斯基音樂院鋼琴系的伴奏課很嚴謹扎實-必修五年，每學期要考三次-視奏、課本抽考(在沒有彩排的情況下，和現場隨便一位歌手合作抽到的曲目)和Programma(事先準備好一套曲目和歌手合好再考。每學期有規定的範圍和演奏時間)一年還有一次口試-要熟知考試範圍中所有歌劇的角色、重要的序曲、詠嘆調、宣敘調…等的旋律及指定作曲家的重要聲樂作品。考試時，除了口頭上的回答，還要把音樂在鋼琴上彈出來或唱出來。這門課大概是除了主修鋼琴課之外最重的科目。而五年來我覺得在這堂課最大的收穫就是:學會把音樂注入更多不同的個性，而不只是彈出好聽優美的音樂!

     我的伴奏老師是個個性很活潑、上課總是充滿活力的女老師。我們每學期的課本有七八首曲子，大部分是俄國、義大利、法國和德國歌劇選曲，也有幾首藝術歌曲。每次上課的時候，她總是一邊生動地唱著聲樂的部分，一邊指揮著我的音樂律動。她就像個歌劇演員一樣，總能貼切地表演和唱出每個作品的個性和歌劇中每個人物的特色-她可以是冷漠驕傲的奧涅金(註1)，下一首馬上變成楚楚可憐的瑪法(註2)，然後一下子又變酒後瘋癲的Varlaam(註3)。除了用唱的，她有時候也會非常戲劇性地朗誦歌詞或加入肢體動作表演，讓我更深刻地體會每一個角色的性格、歌劇選曲的場景和每首藝術歌曲表達的情境。有一次，她為了讓我和歌手體會某一首曲子的舞曲律動和歡愉氣氛，她甚至抓著歌手在教室裡跳起舞來!整個教室彷彿變成了歌劇院!而鋼琴所代表的不再只是伴奏的角色，而是要用音樂製造出整個舞台的場景、氛圍，勾劃出劇中每個人物角色的個性。隨著不同的劇碼和劇情發展，鋼琴也必須在音色和詮釋上做變化。

     被愛人欺騙，心痛欲絕到自殺的Lisa(註4)、沉浸在愛情中的Lensky(註5)、用甜言蜜語利誘伊果王子投降的Konchak(註6).....要演奏好每一首歌劇選曲，除了把譜上的音彈出來之外，最重要的是要熟悉這部歌劇的劇情、歌詞大意和這首選曲出現的場景。把作品的情感和自己的回憶、經驗和想像結合在一起，才能藉著鋼琴傳達出具有豐富情感和音色的音樂。所以每次在了解作品的過程，也很像是對自己內心情感的探索。在自己的心靈花園裡，去尋找似曾相識的回憶和情感印象(從書本、電影...等體會到的感受)-愛情的甜美、苦澀、背叛的心碎、現實和夢想的掙扎、權利的渴望或藐視...在心底的最深處，總有一塊我從未造訪過的地方，等著我去發掘、創造、把這些各種層面的情感轉化成對聲音的圖像。

歌劇"伊果王子"中的場景-異國國王Konchak(右)出現,利誘被俘虜的伊果王子(左)投降


     在每首曲子中，每個細微的音色、調性、和聲...等的轉變，都是劇中角色想法、情緒和劇情的變化。鋼琴伴奏藉著這些細膩的音樂處理，襯托出整部作品的氛圍。在和歌手的結合及對唱之間，帶出音樂作品的個性，展現出歌劇中複雜的人性層面，及每個角色千變萬化的內心世界。還記得有一次我在彈奏歌劇“沙皇的新娘”中Gryaznoy的詠嘆調。才剛彈完前奏，老師就笑著對我說:“親愛的，你彈的非常好聽。但是這樣的前奏感覺接著要出場的是一個柔美、善良的女高音，而不是一個為愛所苦、在道德和慾望間糾結的男中音。”接著她在鋼琴上做示範，然後要我再彈一次。我重新調整情緒和想像...同一段樂句就出現完全不一樣的音色和情感！

除此之外，怎麼把自己的樂思和歌手融合再一起，也是一門學問。

      老師常說，伴奏中最忌諱的就是:鋼琴一昧跟著主唱!為了要合在一起，每個地方都在“等主唱出來”再一起出來，最後就會導致整個音樂解體、變得支離破碎。在這門精緻的伴奏藝術，鋼琴要會敏銳地聆聽，隨著不同的音樂和歌手作調整。有時候作陪襯，有時候做出畫龍點睛的點綴，有時候還要以樂團的音響去想像音色和整個音樂思維，把自己當作是一個樂團指揮的角色去帶領“團員”(十根手指!)和主唱者完成一個藝術品。

      為了讓我們了解伴奏在聲樂作品裡的各種角色，學校的伴奏考試還有一項-自彈自唱。每學期要從課本裡挑一首曲子自彈自唱，而且不是把音哼出來就好，還要加上歌詞!課本裡有俄文歌、義大利文歌、德文歌、法文歌....任君挑選。幾年來我當過女低音、女高音、男低音、男中音、男高音；唱過蝴蝶夫人、塞爾維亞理髮師、雪姑娘...等歌劇。在彈唱的過程，最難練的就是會碰到“唱的旋律和右手旋律不同”的狀況-但這也讓我們更加了解到，即使是主音音樂，也不是只有伴奏和主旋律兩個角色。很多隱藏在主旋律下的“副旋律”才是整個音樂作品的神來之筆! 這些副旋律就像是古典建築中那些華麗迷人的雕刻裝飾，讓整個藝術品更加精緻。總而言之，這門考試除了讓我更清楚每首樂曲的結構和個性，也學會用”多聲部”的思維去想整個音樂作品。

古典建築物本身就是一個精緻的藝術品(拍攝於西班牙陶瓷博物館)

使建築物變得如此迷人的原因,正是因為這些雕刻和繪圖裝飾(拍攝於西班牙陶瓷博物館)

伴奏的藝術正如同這些建築物的雕刻裝飾,能讓原本鋼筋鐵泥的建築變得更加豐富美麗(拍攝於西班牙陶瓷博物館)

      在來俄國之前，我對歌劇作品的了解不多。大部分都只知道名稱，不知道劇情和音樂，真正完整看過的歌劇一隻手數的出來。進莫斯科音樂院之後，因為伴奏課才開始接觸歌劇和各類型的聲樂作品，也因此而愛上歌劇。在還沒有電影和聲光特效的年代，作曲家們用器樂和人聲的結合，細膩地描繪出故事劇情發展和人性的各種層面。不但為很多文學作品增添一份光輝，也賦予它們更豐富的意義，使這些經典在歷史的長河中永垂不朽。我想，學校設這門課程的目的，不只是為了讓我們以後多一個職業選擇，也是希望藉著這堂課，讓我們琢磨出各種敏銳的音色變化和豐富的想像力、表現力，並學習將音樂和情感更緊密地連結在一起，彈出更人性化的音樂-唯有這樣，才能藉著音樂引發出聽眾心中的情感力量。而這無論是對獨奏、伴奏或合奏的領域來說都是受益無窮呀~

註1:柴可夫斯基的歌劇'葉甫基尼.奧涅金"(Evegeny Onegin)中的男主角

註2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的歌劇''沙皇的新娘''(The Tsar's bride)中的女主角

註3穆索斯基的歌劇''包利斯.郭都諾夫''(Boris Godunov)中的角色之一

註4柴可夫斯基的歌劇''黑桃皇后''中的女主角

註5柴可夫斯基的歌劇'葉甫基尼.奧涅金"(Evegeny Onegin)中的角色

註6 包羅定的歌劇''伊果王子''中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