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處：文化研究月報七十九期

走在華文同志文學獎之後：98年後台灣男同志小說初探

林青穎(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碩士班) ©版權所有



”相不相信？假如沒有陰謀者在潛移默化地鼓吹異性戀才是最正統、最主流的話，gay跟straight之間會有更多的灰色地帶，到時候不管是同志或非同志，大家的選擇會更多。”在黃惑《誠徵男友》（1999）中， 有意識的藉由性在新世紀網路中的流竄放肆，將慾望中的男女面貌（或男同性戀、男異性戀）模糊、交纏，展向各種情慾的素材與想像，提供多元的情慾練習，建構出一個「男色帝國」。”男人是大家共享的財富和幸福，我們對他們好，他們對我們更好!大家自由選擇，愛與性同樣深刻、一樣崇高，方便與隨便互不衝突，沒有人會害怕你的屁眼，我們也不會把屄打入冷宮，男人女人，大家一起來愛男人!”。這樣的思考，無疑延續了「酷兒」支持一切不符合主流及父權社會規訓的慾望流動的揚聲動作，並開始從架空的場景回歸到真實，明示了”「主流異性戀文化」與「同志次文化」之分，雖有中心/邊緣的權力位置區隔，但卻非涇渭分明、楚河漢界的不相往來的兩個獨立個體。”[20] ，並用文本拓展了同志情慾（queer erotic）和愉悅（queer pleasure）的版圖，並在某層面上反映了現實網路帶來的無線可能性。

如同蔡康永在1998年對同志文學獎所做的評語:”品味很多元化，另外當然有些很高興的，有些很憂傷的，有些很色慾的，有些很心靈的…可以將同志生活的各種面相都有被照顧到。” [21]這樣的理念在專屬於同志的文學獎後依然被延續而下，未曾終止。並且無論在內容題材或將小說作為擴展同志運動場域都有更不同於以往的發展及意義呈現，以下將進一步加以討論。

（­二）何處是兒家

我兒子很帥，不是在上面（top）也不會在下面（bottom），

長的不像猴子，更不可能是熊，期待有緣的你，來信附照必回。----老媽

　　　　　　　　　　　　　　　　　　　　　　~~詹姆斯《老媽與BF》2002

男同志與家庭的關係在小說中一直是縈繞不去的話題，早期小說如《孽子》中家庭對於男同志而言有著沉重的壓抑性以及包袱，似乎只能選擇叛離或是隱藏自我，而隨著時代的延續，同志小說寫手如紀大偉等人進入了對家庭結構的批判或者刻意漠視，家庭的壓力描寫減少，或迴避或真實呈現著男同志與家庭疏離的狀況。這些創作似乎無一不符合”在台灣只有孤兒才能come out””對於同志而言，家庭等於是一個與自己最貼近的異性戀檢查崗哨”的說法[22]，華人社會對於傳統的巨大家庭機制，對於同志而言無疑是沉重的壓力。況且除了怕，子女對於家庭亦存在著愛，如同朱偉誠所言:”一方面是怕父母能不能接受，另一方面其實是怕傷父母的心。” [23]，男同志對原生家庭的矛盾情緒，在小說中逐漸被表達抒發。

例如《男身》中描述主角在看到日本節目中兒子在母親面前無預警現身come out時的反應“剎那間，我膽戰心驚地看見，一個母親被崩毀的世界…我們也都希望在至親的人面前坦白…可是，絕不是用那樣殘忍的方式…”男同志不再只以無父無母（無論捨棄或被捨棄）的姿態出現，而是開始呈現出一種自我剖析並（期望或願意）與家庭（外界）產生對話的姿態。

如果說吳繼文《天河繚亂》是描述台灣上一代脫離異性戀架構的主角在家族中與傳統結構格格不入，掙扎生存的狀況，那麼，詹姆斯的《老媽與BF》（2002）可以說釋放出更多對男同志與家庭互動可能性的期望，當母親為兒子找尋配偶（還被說多事）的情節出現時，訴說著未來或許不再只有流放能得到自由。

“你會不會認為老媽很多事？是不是覺得老媽一直把你當成小孩子，什麼是都要幫你安排的好好的？....老媽百分之百支持你。當然，這個支持的背後，你要對得起你自己，更要對的起身邊關心你的人。”（老媽與BF） [24]

男同志在集體對外發聲爭取空間的同時，需要更大的勇氣及意願對最貼近的家人努力。張耀仁在《荒蕪的你》序文中提到，當他出第一本書《惡水》時，父親提及如用本名出版母親可能會不高興，因而他改以英文名中譯出書，而後，在母親讀到他得華文同志文學獎佳作的《橫向發展障礙》後，給予他的訊息是”只要寫的是「有用」的，而不是「那種」的，就不會對不起張家歷代祖宗””我更深信，當初我預見，如果沒有出櫃，如果沒有經歷煎熬，親子曾反目，今天不會有這樣和樂融融的一幕。只怕我為了躲避催婚，而與父母漸行漸遠。”（張耀仁1999），當然你可以說這樣的義識形態仍然擺脫不了對父權的妥協或是依然帶著中國傳統社會中濃重的成功指標，然而，誠如鄭美里所訪查的一位女同志所言”同性戀是需要學習的，家人也是。”[25]

小說作為言說的工具，釋放的訊息重要性不言而喻，而男同志與家庭的關係，隨著時代，光與陰影的比例理應有所改變。如同蔡康永在對《孽子》改編電視劇的評論一般:”曹瑞原輕手輕腳的，解下了孽子頸上沈重的枷，他讓這些孽子在成為孽子之前，先得到了做兒子的機會。”[26]

（三）軍隊中的環境



卡通裡的美少女戰士們，為了愛和正義而戰。

現實中的我們，雖然身為戰士，又是為何而戰？為誰而戰呢？

~翁邵凱《迷彩服美少女戰士》2000

除了家庭，兵役是台灣大多數男性現實中必然面臨的問題，男同志亦不例外，

Elizabeth Grose曾說:「秩序與組織，自動地連結原本不相干的身（Grosz ，1995:105）」[27]，軍隊作為被社會賦予操控及行使權力正當性的秩序組織，成為具有嚴格規訓和監視（surveillance）系統的空間。潘弘輝《水兵之歌》（2002）從一個海軍二兵之死寫起，對於軍隊中的體制有著深沉的描寫

”透過環環相扣的利害關係，軍官們試圖箝制小兵的言行舉止，並維持長幼尊卑的海軍倫理。”（17）”在艦上是個封閉的社會，航行海上更是一艘獨立的戰艦，為了遂行任務必須強化階級意識，軍官、士官、士兵間結構成一座立體鎖鏈，稱為海軍倫理。而這也是上欺下、強凌弱的最佳屏障與藉口。”（水兵之歌:86）

弔詭的是，軍隊中因封閉性及性別單一性所營造出的氛圍，對於男同志而言，卻又有著極不一樣的感受及經歷。

”此刻弟兄們身上經過四個多禮拜的鍛鍊，健康的小麥色、巧克力色膚色早比原先粉紅蒼白的肥豬肉好看，吸引著垂涎的目光。”（水兵之歌：46）

”…這麼純粹、陽剛而絕美的圖象出現;正式三島由紀夫美學世界裡的核心:雄性的肉體、意志、鍛鍊。”（水兵之歌：47）

這樣封閉（嚴格規訊）又開放（慾望流竄）的矛盾環境，對於男同志而言常常是一個又愛又恨的經歷。「主體認同是無法和空間分離的，空間並不是無性的（asexual），性慾特質的形塑、強化和維持，與空間的存在密不可分。（Betsky，1997:47）」[28] 如同台灣女校制度的複雜情懷在女同志小說中一直佔有一席之地（ex:《逆女》），當兵之於男同志亦有著類似的感受。早期男同志小說如《孽子》中關於軍隊對男同志的壓迫亦有著墨，而在近期男同志小說的創作中如《男身》《惡水》《荒蕪的你》亦對軍隊中男同志情感的各個面向有著不同的描寫。也因此，我們開始可以看到如《水兵之歌》這種以軍隊特殊環境及同志情感描寫為主軸的作品。

相對於《水兵之歌》書寫的是對軍隊父權監控性”實質空間”的批判及無力感，那麼以陸軍生活為描述對象的《迷彩服美少女戰士》（2000）則可說將軍隊醞釀另類情慾的”異質空間”表達無疑，並且逆向操作，利用輕鬆逗趣的筆調對軍隊的權力結構借力使力。男同志們對軍中生活的有著一套「教戰守則」。

”剛到一個新環境，總免不了要收斂自己，當個沒有聲音的人偶….不過時間久了，總是會有卸下面具的機會。”

等有了卸下面具的機會後，軍隊的環境進而成為軍中一群老鳥男同志們對一個新兵菜鳥異性戀思維的”再教育”的空間。例如小說中的菜鳥男主角，在半被迫認識男同志後的開始有了不一樣的思考

”雖然這個世界上已經充滿了同性戀顯學的資訊，仍然有很多人不明白他們究竟做些什麼，我就是其中之一。明明知道會有很多的困難跟反彈，為什麼仍然要一意孤行，難道一點改變的餘地都沒有嗎？”

暫且不論異性戀（甚至更嚴重的恐同症患者）是否真能如此輕易的被教育，然而書中男同志所表達的戰鬥姿態，是積極而認真的，也難怪作者要用「美少女戰士」的暱稱來呈現他們堅持的勇氣了。

（四）男同志作家浮出

太多人問我，寫《惡水》的動機與心情，

一種說法是，反省自己吧!...另一種說法是，紀錄生命的片段吧!

~張耀仁《惡水》1998

同志小說當然不一定要由同志作家小說來寫，而「開心陽光」負責人楊宗潤所言的”同志作家確實要比週遭的盟友要了解同性戀，也比較能切中問題的核心來寫……。”[29] 亦並非絕對。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作家以同志主體書寫出櫃的姿態對同志本身帶來的感度及力量，是盟友們較難迄及的，因為啦啦隊雖然能鼓舞士氣，選手們畢竟要自己下場比賽。[30]

相較於台灣同志運動90年代開始發展時運用刊物如《G&L》《童言無忌》所形成的集體現身，在第一屆華文同志文學獎後短篇小說合集成為延續的發展，如同《青春歌放》《愛戀無悔》扉頁所言一般”人生是文學的腳本，文學是人生的翻版。閱讀好看的小說，用生命身體力行寫下精采的故事。屬於同志的篇章，讓青春歌放，愛戀無悔“。

若將同志報刊及合集小說、情書等視為集體現身，90年代末至今大量男同志運用長篇同志小說的創作間附以書序的個人感言，公開或半公開的方式讓小說呈現不只是想像的創作，紮實的重量，更帶有真實的「個人現身」力量”任何受到委屈的個人，讀見別人的生命史之後，就不會那麼寂寞無助了。” [31] ，這種男同志對看見溫暖的期望，並不會有終止的時候。例如當男同志們在閱讀如《惡水》《荒蕪的你》時，伴隨著作者張耀仁在書序中公開男同志身份，並訴說與家人come out心路歷程，相信讀者看見的除了文學的美好， 更有生命的支持。而其他如邵祺邁、唐果樹、翁邵凱、班潔明…等等的筆名，讓作家們在現身創作的同時，除了同樣能夠使閱讀小說的男同志們感受到貼近自身的經驗，亦能阻絕掉某些窺探的慾望以及壓力。這樣的運動意義，讓男同志作家的身分更顯其價值。

（五）.創作環境的變遷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98年後出版的男同志小說超過半數原身皆為網路小說，這與台灣男同志最早於學術網路bbs上MOTSS版的集結有著相當大的關聯，

“上網這些年來，其實越來越懷疑，有沒有人在看MOTSS版上看小說了。那種單純「為說故事」寫作，不求代價也很快樂的年代好像已經走遠。在這種疑惑的情緒下，竟然還是把這個近八萬個字的小說給完成了。把它放在個人新聞台上，也算是對MOTSS的素人創作風氣已逝，表達一下微弱的抗議。（班傑明，2002）

無論MOTSS版在個人新聞台及www興起後日否仍為網路小說創作的第一站，但卻依然是作者們聚集讀者，延展流竄，呼彭引伴的空間，如《重回初戀夏天》《十天後十九歲》《荒涼人間地》《戀戀小金門》《風岩風嶼》《第四水道》等書便皆在motss版發過，受到版友肯定，進而成為紙張出版品。

如果說男同志小說在文學獎面對的是符號的檢視者，在網路世界面對的便是立即的讀者反應。而網路的優點是各界的力量得以集結，各地的經驗得以交流，非台灣本地作家的華文作品亦因此在台發行數量得以增加，例如《北京故事》《愛有多男》《我不能給你我的世界》等書。某些網路小說創作筆法或顯生澀，然而作為同志運動的滲透力量，這些文本開拓了不一樣的方向，當小說在MOTSS板上呈現的對男同志生命的貼近，然而當成為紙張出版品後，又多了在同志與非同志人口間通透對話的可能。

尤其當書籍內容已在網路上可見，出版者在商言商，被選中的實體書自然有其市場性及話題性。明顯的例子是如詹姆士《老媽與bf》、伍氏《張先生‧曹先生》、堅果餅乾《藍色月亮》等書，出版在以網路（言情）小說[32]為大宗的出版社，卻反而增加了市場的空間，在網路的同志討論區中， 亦可以看到對近期這種漸成主流同志小說創作模式走向現象的討論。

時間 Tue Jan 28 12:43:55 2003

※ 引述《Asulo （ 阿修羅）》之銘言：

〉 最近閒閒沒事一直看台灣出版的同志小說

〉 有幾本還滿好看的

〉 像〔老媽與ＢＦ〕.〔原罪〕等等．．．

〉 連漫畫店老闆娘都說〔老媽與ＢＦ〕很好看

〉 她自己都看了三四次了

〉 不知不覺中

〉 台灣的同志文學用少女小說的形式出版

〉 不但存活了下來　還開出〔六彩繽紛〕的奇花異果..... [33]

當然，當男同志小說運用媒體或市場力量進行發聲平權的同時，不可否認，訴求的焦點一樣有可能被扭曲，淡化，出版者未必關切男同志，往往只以市場價值為重。然而，言說之所以成為戰場，便代表了在無可避免被消費的同時，進行衝撞並打造出更多的可能性及道路。



四、結語

由第一屆華文同志文學獎後開始寫起，只是希望由時間的相對性中開啟對男同志文學的更多觀察，而非絕對分明的起終點。許劍橋在對第一屆全球華文同志文學獎發聲（生）觀察論文中所用的標題「驚蟄!/絕響？」是引發此文的動機，想了解在經過跨越的一個世紀後的今天，關於台灣男同志小說的書寫是否仍有延續，又呈現怎麼樣的風貌？

整體而言，男同志小說創作的數量並未減少，而這些作品的特色在於，漸漸逼近男同志生命中的現實，對於社群內會面臨的真實問題及各種不同歷程，有了更細緻的面貌，男同志不再只是一個個樣貌平板的樣板堆疊，而是有著多樣性的呈現。

在情感與慾望上我們看到了各種不同的群像，脫去禁忌的外衣，原罪十字架的重擔漸漸減輕，可以開始抬頭正視愛與性的各種不同風貌。在家庭上我們開始看到男同志與家庭對話的可能性及企圖，開啟家門的鑰匙慢慢再打造修磨，不再屢屢過門而不入。而各種環境男同志面臨的問題亦開始被觸及，除了青澀時代的校園、同路人相濡以沫的新公園、三溫暖或酒吧，軍隊的特殊環境皆成為作品的架構與題材。

一個時代議題的勃發及趨勢，透過和歷史語境的相交才能呈現出意義，也因此，小說與男同志作家的牽絆，文化趨勢與創作途徑的改變，亦在文章中不斷與文本相互互動，更多男同志作家現身說法的力量，網路傳播造成的無國界聚集發生效應，以及不再侷限於學院的出版空間，這些都是走在文學獎之後的發展。

不可輕忽地，男同志小說依然有著困境存在，在文學獎漸漸失聲或許亦代表了題材及思考的深度開始失之淺薄，流於耽溺輕淺及當下；而成為消費商品的男同志小說，被至於大量同世代純以男男為賣點為的言情小說中被稀釋的機會不減反增。而男同志小說雖可被視為為言說的戰場，然而書中的情境美好並非表示男同志在現實中壓力不再:2004年男同志寫真集遭禁、媒體對於男同志HOME PARTY的嗜血報導方式、同志婚姻引起的保守派反彈……再再都提醒了若樂觀輕鬆以對，身分政治運動反而會被「商標」運作吸納，不再具有力量，同志們不能忘記警惕在文學逐漸成為商品的這個年代，如何利用其特性成為工具，而非被消解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