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23 09:57:22Kouji

偽文學講稿──Katherine Mansfield〈白鴿先生和白鴿太太〉

根據版本:《娃娃屋》謝瑤玲譯,木馬文化,2014年1月初版
 
〈白鴿先生和白鴿太太〉(Mr and Mrs Dove)創作於1921年,收入在1922年由Constable & Robinson出版的The Garden Party短篇小說集中,故事講的是一個男人求婚的經過,以第三人稱敘事方式進行,由七段敘述與三段對話組成,在第三段對話(兼敘述)的進行中結束。
 
 
「他當然知道,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一點機會也沒有,完全沒有。……事實上,若非出於急迫,若非今天是他在英國最後的一天,而且天曉得他會離開多久,他也不會鼓起勇氣去做這件事。即使到現在……」
 
小說一開始,讀者就看到了一個男人準備著要去做某件事情時的忐忑心理。透過時間的緊迫以及人物對事件結果的不安,小說開頭第一段既將故事發生的時段限定在一天之內,同時傳達了一種緊張感與懸疑性:主角準備要做的事情是什麼?這個答案(緊湊但卻並沒有明說地)在這一段的最後透露了出來:「萬一她回答:『你太魯莽了!』……如果他清楚且仔細地分析整個狀況,他也看不出她還能有什麼別的答覆。」──他準備求婚。
 
雖然求婚是一件讓人緊張的事情,但這一段對主角忐忑心理的描述還表現出了這個人物缺乏自信的基本性格,這個性格將隨著故事的進行愈發明顯。
 
 
第二段裡男主角繼續邊著裝邊想著自己的條件:「在羅德西亞(偏偏在這種地方!)的一座果園每年為他賺來五百到六百英鎊之間的收入。沒有本金,沒有多賺一分錢,在至少四年內也沒有機會讓收入增加。至於外表之類的條件,他也完全比不上別人。他甚至無法誇耀他的健康,因為之前東非的生意使他大病了一場,他甚至得離開那裡半年。他的臉色仍然十分蒼白,今天下午甚且比平時更糟」,以一種務實而不空想的觀點來看,婚姻在極大程度上並不僅僅是雙方愛情的結合,這裡男主角所設想的情況,正是婚姻中具有決定性力量的因素,這個因素與第三段中對女主角家境與外貌上的描述一對比,更增強了男主角的劣勢(以及缺乏信心的心理)。
 
然而,第一段與第二段最引人注目的是作者的敘事技巧:透過人物行動與心中想法的交叉敘述來推動故事的前進,使故事的進行顯得緊湊而不拖泥帶水。試想,如果將男主角的動作與心理狀態分開敘述,讀者將看到一長段著裝的經過以及一整段心中的獨白,這不但拖長了故事的節奏,同時也讓故事顯得冗長而無趣。
 
當瑞基(男主角的名字至此出現)因為心理的緊張想抽根菸的時候,「想起他母親多麼痛恨他在臥室裡抽菸,便把香菸匣放回去」,男主角缺乏自信的性格透過這段話再次得到加強,同時帶出了母親這個人物,暗示著母親對男主角性格的影響。
 
 
第三段藉著瑞基對女主角優渥的家世(「她家有錢有勢」)、外表(「該區最受歡迎的女孩子,更不用說她又美又聰明」)、才能(「她在任一方面一定都是個天才」)的想法,對比出在這段感情中雙方地位的不平等。男女主角雙方地位的不平等對比落在前後二段,立即製造出了一種懸念:這段求婚將會是如瓊瑤小說般浪漫圓滿,還是會因雙方地位相距太大而告失敗呢?
 
「那是在夜晚。她坐在一個角落裡睡著了,柔軟的下巴枕著她柔軟的衣領,金棕色的睫毛躺在臉頰上。他喜愛她那小巧細緻的鼻子、完美的嘴唇、像嬰兒般的耳朵,和半遮住耳朵的金棕色鬈髮。他們正穿過叢林。那裡溫暖、黑暗、遙遠。然後她醒來了,問:『我睡著了嗎?』他便答:『是的。你還好嗎?來,讓我──』他傾身向前,想要靠向她。這實在是太幸福了,讓他無法再夢想下去。」
 
這是瑞基的幻想,作者透過了這一段的想像告訴了讀者女主角的姣好形象(無論是否摻雜了「情人眼裡出西施」的美化可能)。運用男主角的想像來帶出女主角的形象,這是一種相當高明的敘述手法,它既可以表達出男主角對女主角的愛意,同時避免了當女主角出場時必須另外再花文字來介紹的麻煩,不但節省了篇幅,同時可以維持小說節奏的緊湊,達到了短篇小說對精簡的要求。
 
這段文字還表現了男主角對婚姻生活有不切實際的誤解。這一誤解將在第三段對話中再一次得到表現。
 
 
在第二段中,母親這個人物已經初次提及,在第四段(以及第一段對話)中將完整呈現她的形象,同時也讓讀者藉此了解男主角瑞基性格形成的原因。
 
母親身材高大結實、嚴厲、精力旺盛,而且身兼父職,從「在瑞基擁有第一條有口袋的長褲之前,她便已和她自己及瑞基父親那邊的親戚全都交惡了」這段話便可以看出她是一個非常難纏的角色。所謂「擁有第一條有口袋的長褲」,在英國的傳統中,從16世紀以來,新生男孩在一、二歲之前都是穿單件式長袍,稍長之後才穿上下兩件式的服裝,而要到大約8歲左右才開始穿長褲,由此可以看出,從小就喪父而且是獨生子的瑞基,很早就受到寡母因對獨子的占有慾與控制慾而來的嚴厲而專制的管教,也造就了他缺乏自信而順從的性格,難怪他要感嘆:「身為一個寡婦的獨子,差不多是一個人所能得到最嚴重的懲罰了。」
 
瑞基的這種性格不僅表現在對母親的懼怕與順從上,也自然而然地表現在他與女主角的關係中,在故事後來的發展中,讀者將會看到這種性格的形象表達。
 
 
「他母親手拿著張開的剪刀,正要剪掉已經枯死的什麼植物的末端時,看到了瑞基,便停下來問:『瑞基,你不是要出去吧?』因為她看得出他正要出門。
瑞基軟弱地答:『我會回來喝茶的,媽。』並把雙手插到外套口袋裡。
卡嚓。一朵花被剪斷了。瑞基差點驚跳。
她說:『我以為你會把最後一個下午留給你的母親。』」
 
第一段對話簡短卻又形象地傳達出母親管教(或說控制)瑞基的手段──利用母親被忽略而受傷的語言方式來製造兒子的愧疚,從而加強他的心理壓力,不正是許多為人父母最喜歡用來控制兒女的手段嗎?而瑞基在面對嚴母時膽戰心驚的模樣,傳達更是生動──軟弱地、把雙手插到外套口袋(以縮瑟來保護自己的動作)、差點驚跳,尤其是「剪花」這個動作配上「卡嚓」的聲響,一方面製造出有聲有色的效果,同時也隱喻了瑞基的被去勢(閹割情結)。
 
尤有甚者,母親的兩隻老哈巴狗──奇尼和比蒂也用別開目光以及陰鬱的眼神的方式來對待瑞基,連母親的這兩個護衛都對他不以為然,瑞基在家中的地位便可想而知了。
 
 
「這時他終於注意到,這是個多麼棒的下午。早上一直下雨。晚夏的雨,溫熱、滂沱、快速。現在天空一片晴朗,只有一片片像小鴨般拖著長尾巴的雲飄過森林上方。風正好夠大,得以將樹上殘留的雨滴都吹落。一顆晶瑩的水珠滴落到他手上,另一顆滴到他的帽子,發出『啪』的一響。空蕩的道路水亮水亮的,矮樹叢透著石南根的氣味,木屋花園裡那些蜀葵花更是又大又鮮艷。」
 
小說經常透過對天氣的描述來暗指人物的情緒或心理狀況,有時則用來影響人物的行動與故事的發展(如Jane Austen的《愛瑪》)這一段到普洛特上校家途中的描述,簡潔地帶出故事發生的時間(晚夏的下午),同時既傳達出瑞基的好心情,彷彿是個求婚的好兆頭,同時讓故事前面幾段的緊湊感在這裡得到一點舒緩。
 
「眼前就是普洛特上校的家了,已經到了。他伸手搭在閘門上,……但是,等一等,這一切都太快了。他原想好好將整件事再盤算清楚的。慢慢來,不要急。然而他已走在花園的小徑上,……這樣是行不通的。可是他的手已握緊門鈴,用力一拉,使得鈴聲大作,……大門立刻開了,而且在那該死的鈴聲還沒完全停止之前,瑞基已被關在空無一人的客廳裡。」
 
這幾句話,如同第一、第二段以動作與心理的交叉敘事來達到推動故事向前發展的節奏一樣,作者也用了很簡潔的方法直接將瑞基帶到了女主角的家中。瑞基這種幾乎是無意識的動作再加上「好似他是來通告他們房子著火了」、「他的命運也將被決定。這種感覺很像在牙醫師診所內,他可以說是豁出去了」這樣的比喻,產生一種微微的幽默感,而且連帶地顯露出瑞基心急、緊張、害怕的心情。
 
直到這一段,讀者才知道女主角名字叫做安.普洛特。
 
 
從第二段對話開始,作者進入對故事結局的鋪陳:男女主角面對面談論雙方結婚的可能性,並帶出主題的隱喻──白鴿先生和白鴿太太的關係。
 
瑞基在這段對話中並沒有提出求婚,僅僅用「道別」來掩飾求婚的意圖。但這個道別,卻引出了一個很奇特的反應──笑,一個毫無原因的笑。
 
「『很抱歉,』她說:『我這樣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笑,這只是一個壞習、習慣。』
……
但其實,他們兩人都知道,她並不常大笑。這並不是一個習慣。只不過自從他們相識的那一天,自那最初的一刻以來,為了某種瑞基但願能明白的奇怪原因,安總是笑她。……
另一件奇怪的事實是,瑞基覺得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笑。……真是令人猜不透……」
 
對於這個安在兩人相處時經常忽然發笑的解讀,在第三段對話中將得到進一步的討論。最後,作者以在對話中穿插「嚕──咕──咕──咕」聲響的方式引入新的人物──白鴿先生與白鴿太太的出場,這是作者高超的寫作手法的再一次呈現。
 
 
「兩隻白鴿在鴿舍的紅色細砂地上來回走動。一隻總是保持在另一隻的前面。一隻跑向前,輕叫了一聲,另一隻立即跟上,嚴肅地點頭、點頭。」
 
第六段可以說是整篇小說的「重點所在」。一方面它是小說標題的題解,另一方面則是小說主題「婚姻」的隱喻,透過白鴿先生與白鴿太太的互動關係,既表現了男女主角在這場戲中的優劣勢,也傳達了作者對婚姻的看法。
 
安對白鴿先生與白鴿太太行為是這樣解釋的,她認為:
 
「那隻在前面的是白鴿太太。她看看白鴿先生,發出那輕輕的笑聲,往前跑,他就跟著她,點頭、點頭。那使她又笑出聲來。她跑開去,而在她身後,……可憐的白鴿先生就跟過去,點頭、點頭……那就是他們的一生了。你知道,他們從來不做別的事的。」
 
這一解讀,當然不會是動物行為學上的解釋,更多地是安對兩人關係的觀點投射。值得注意的是,在這裡,她用「笑」這個字來解釋白鴿太太的行為,這一解釋延續了上一段對話裡瑞基總是無由地引起安發笑這個問題。
 
 
瑞基終於在這一段裡向安吐露心聲,但安拒絕了他,
 
「在接下來的短暫靜默中,瑞基看到向光敞開的花園,顫動的藍色天空,陽台柱子上迎風飄動的樹葉,和安用一根手指轉著手掌上的那些玉米粒。」
 
花園、天空、樹葉,以及安手掌上的玉米粒,透過對景、物的描述,小說達到了「延緩高潮」的作用,但緊接著,安的拒絕、在瑞基還沒反應過來前,安快步離去,「他跟在她身後下樓梯,走過花園小徑、穿過粉紅色的玫瑰花拱門,並步上了草地」,一連串的動作使得節奏忽然變得緊湊;故事的鋪陳到此可以說已經完成了(但並非故事的結束),剩下的只是收尾的工作了。
 
安拒絕瑞基求婚的理由是,
 
「『我不可能嫁給一個讓我發笑的人。你當然明白這一點吧。……我要嫁的人──』」
 
對於安所要嫁的人,瑞基的想像是,
 
「一個英俊、高大、風度翩翩的男人站到他的面前來,取代了他的位置。那種安和他常常在戲院裡看到的男人,不知從哪裡冒出來走在舞台上,一句話也不說便抱住女主角,在深情又漫長的注視後,將她帶到任何地方去……」
 
這一段的想像呼應到第三段他對安的幻想,很鮮明地帶出瑞基浪漫主義式、天真而不切實際的性格,儘管他知道自己的社會地位等等條件都遜於安,但完全無知於結婚生活的現實性,而這一點,安是很清楚的:
 
「『我喜歡你勝過任何人;和你在一起,我覺得比和任何其他人都要快樂。可是我確信這不是人們或書裡談到的愛情。你明白嗎?……只不過我們就會像……像白鴿先生和太太。』」
 
從瑞基見到安開始,笑(laughing),這個具有多種含意與功能的動作,便在小說裡佔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地位,它既可以是有意的嘲笑,也可能是無惡意的、高興的笑。對於這個經常無緣由地引安發笑的原因,瑞基採取了一種階級性的觀點:「那是因為你在各方面比起我來都高高在上,使我顯得很滑稽。」但安的笑所包含的意思似乎要多一些:它既是對瑞基天真單純個性的「觀賞」,也是對兩人關係的理解──就如同白鴿先生,只要白鴿太太回頭對他一笑,他便(可憐地)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所以安的發笑,不僅關乎階級,更且涉及性別(或更確切地說,愛情關係中的兩方),而其根本,則是權力。
 
故事的結尾,是這一權力的完全展示。
 
「那就夠了。瑞基覺得那番話已說得斬釘截鐵,而且真實得令他難以忍受(按,是的,瑞基也知道安講的是實情)。……他的喉嚨好痛!他可以說話嗎?他剛挨了一槍。『我得回家去了。』他嘎聲說,並舉步走過草地。可是安卻追在他身後,『不,不要,你還不能走。』她央求:『你不能在這種難受的感覺中離開。』她皺眉仰視他,咬著下唇。
『噢,不要緊的。』瑞基強自振作地說:『我會……我會……』他揮揮手表示要說:『沒事的。』
『可是這真是糟糕。』安說,握緊雙手,站在他跟前。『你當然明白我們結婚會有多要命吧,對不對?』
『喔,對,對。』瑞基說著,以憔悴的眼神望著她。
『雖然我很難過,可是那會是多麼不對、多麼不好!我是說,白鴿先生和太太很適合那樣,但想像一下真實的生活像那樣。想像一下!』
『喔,當然。』瑞基說,想要繼續走。
……
『那麼,如果你明白的話,為什麼你那麼不高興呢?』她悲嘆:『為什麼你要那麼在意?為什麼你的臉色這麼難、難看?』
瑞基吞嚥了一大口氣,又一次強自振作。『我也沒辦法。』他說:『我剛受到打擊,要是我現在離開,我就可以──』
安輕蔑地說:『你怎麼可以說現在就要離開呢?』她對瑞基跺跺腳,整張臉都脹紅了。『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在我確知你現在就和向我求婚前一樣快樂之前,我是不能讓你離開的。就是這麼簡單,你一定也明白吧。』
只是瑞基並不覺得那有那麼簡單,反而覺得十分困難。」
 
這一段對話很清楚地顯現了安非常了解自己在這段關係中所佔的位置,以及她所握有的權力,表面上看來,安似乎只是任性而不知瑞基的苦楚(安要求瑞基在被心愛的人拒絕之後,還必須表現出高興的神情),但實際上則是因為她深知瑞基的個性以及他的癡情──她深知瑞基是她權力所及的。
 
 
作者最後讓白鴿太太出場來完整整個故事的寓意:
 
「『嚕──咕──咕──咕!嚕──咕──咕──咕!』從陽台上傳了過來,『瑞基,瑞基!』則是從花園傳來。
他停住腳步,轉過身去。但是當她看到他那畏怯又困惑的表情,她忍不住要笑了起來。
『回來吧,白鴿先生。』安說。
瑞基舉步慢慢地走過了草地。」
 
從這一段簡潔的結局可以看出作者精湛的功力,這是一段多重的呼應:「嚕──咕──咕──咕」,從第六段白鴿先生和白鴿太太的出場可以知道叫的是白鴿太太,這個叫聲不但緊跟著安的呼喚(白鴿太太等於安,在前頭叫著),同時也連結了安在這裡的笑(安將白鴿太太呼喚白鴿先生的叫聲解釋成「輕輕的笑聲」),而這個笑不僅是瑞基讓她發笑的持續,同時也代表了她對瑞基的掌握(只要白鴿太太笑了,白鴿先生馬上跟上去),於是在那一聲「回來吧,白鴿先生」的叫聲(笑聲?)中,瑞基回頭再次走向安。
 
現代小說的特色之一,就在於它有別於傳統小說圓滿封閉式的結局,而致力於探索故事結局的各種可能形式。〈白鴿先生和白鴿太太〉採取的是一種開放式的結局:儘管在小說中安拒絕了瑞基的求婚,但瑞基最後走回安似乎又讓故事的發展有了轉圜的餘地。既然是開放式的結局,便容有不同的解讀。譯者在〈導讀〉中認為安最後一聲的叫喊,「也似乎表明她終於願意接受他的求婚」,但根據人物性格的統一性以及小說文脈的解讀,在認為將白鴿先生與白鴿太太的生活落實到現實婚姻生活中將會是一場災難後(尚不論兩人家庭收入、社會地位等等現實上的差距),很難令人信服安會忽然改變想法接受瑞基的求婚,更有可能地──連結到瑞基總是可以讓她無由地發笑與跟在她身後──安更需要瑞基成為逗樂她的同伴,而不是朝夕相處的終身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