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23 15:03:02Kouji
詩與小說的互文──Sylvia Plath《鐘形罩》的閱讀筆記之三
Sylvia Plath以詩人聞名,在她的這部小說中可以找到一些與她的詩作相關聯的段落,例如:在經過戈登大夫可怕的電療之後,Greenwood決定自殺。其實自殺的念頭在她看到報紙上一則「自殺者在七層平台獲救」的新聞後就已經產生,那時她琢磨著各種自殺的方法:「跳樓的問題在於,要是你沒選對樓層,摔到地上時你可能還活著。我想,七層該是個保險的高度吧。」還有日本人的切腹自殺,「那樣去死一定需要極大的勇氣。」而這一次自殺,她決定用刀片。
在敘述了她在浴室的嘗試失敗之後,Greenwood來到海邊準備割腕,她看到「停棲在沙洲尾端的木椿上的海鷗發出貓一般喵喵的叫聲」。這個以海鷗的叫聲隱喻呼喚的手法也出現在她1960年11月18日的詩作〈一生(A Life)〉裡:(以下採用的都是馮冬的譯本)
摸摸它:它不會像眼球一樣畏縮。這卵形的轄區,清澈如眼淚。這是昨天,去年──棕櫚葉與百合花,清晰如掛毯那巨大且不透風的絲線上的植物。用你的指甲輕敲玻璃:它會在最微弱的空氣擾動中砰然作響如中國樂鐘。儘管那兒沒有人抬頭或應答。居民們輕如木塞,每個人都永遠忙碌。在他們腳邊,海浪排成單行鞠躬,從不急躁地闖入:它們停留在半空,扯緊繮繩,揚蹄如校閱場中的馬匹。頭頂上,飾以流蘇的雲朵坐著,華貴如維多利亞時代的坐墊。這一家子情人節卡片式的臉也許能討好收藏家:他們的回聲真實,如上等瓷器。別處的風景更坦誠。光芒不停地墜落,令人目眩。一個女人正拖曳自己的影子圍著醫院裡光禿的茶碟繞圈。它像月亮,或一張白紙彷彿私底下遭遇過某種閃電戰。她安靜地生活了無牽掛,像瓶中的胎兒廢棄的房子,大海,被壓成照片,太多的維度她無法進入。悲痛與憤怒已被驅散,此刻不再煩擾她。未來是一隻灰色海鷗以貓的嗓音閒談著離別,離別。年齡與恐懼像護士一樣看顧她,一個溺水的人,抱怨這巨大的寒冷,從大海中爬起。
這一次的自殺嘗試最終沒有實行,但自殺的念頭仍舊縈繞在Greenwood的腦中,她繼續探尋著自殺的方法:嗎啡粉、獵槍等等,最後她決定採用溺死的方式,「我想,淹死準是最仁慈的一種死法,而燒死是最殘酷的。」
在一次到海灘進行的「雙人約會」(double date)中,Greenwood找到了淹死自己的機會。這一次的自殺雖然依舊沒有成功,但從Sylvia Plath在1959年的一首描述一個卵石灘上男屍的詩──〈卵石灘邊的自殺〉(Suicide Off Egg Rock)──中,可以看出如果Greenwood自殺成功所可能有的畫面:
他身後的熱狗在公用烤架上爆裂下起毛毛雨,赭色鹽淺灘,汽油桶,工廠煙囪──他的內臟是這不完美風景的一部分──在透明的上升氣流中蕩漾,顫動。陽光射向水面,像一個詛咒。沒有蔭蔽的坑可以爬進去,他的血液擊響古老的歸營鼓聲,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孩子們在捲浪破碎處尖叫,海沫被風撕扯從浪頂飛散開去。一條雜種狗撒開腿奔跑逼使一群海鷗拍翅飛下沙嘴。他悶燃著,耳聾如石,雙眼被蒙,他的身體與海邊垃圾一道擱淺,一架永遠呼吸、跳動的機器。蒼蠅列隊穿過一個死鰩魚的眼洞嗡嗡地攻擊拱形的腦室。他書裡的詞語蠕動著鑽出頁面。一切事物如白紙閃爍。一切事物在腐蝕性陽光下縮水除了藍色廢堆上卵石。當他走進水裡的時候他聽見善忘的海潮給那些礁石塗上乳脂。
小說在Greenwood企圖溺水自殺未果之後便透過一個義大利人的搭訕:「到墓園去怎麼走?」來將情節帶到了「父親」這個主題。Sylvia Plath對父親的感情是非常有名的「伊萊克特拉情結(戀父情結)」(Electra Complex)案例,她8歲時喪父,之後這個陰影就伴隨著她。這一章(第13章)裡對於Greenwood探訪墓園的描述:「鏽跡斑斑的金屬容器戳在可能是死者肚臍的地方,插滿了塑料花」、「父親的墓跟另一個人的墓腦袋挨著腦袋擠在墓園裡,就像在慈善病房裡地方不夠時人們擠住在一起一樣」、「我在墓前放上一大束沾滿雨珠的杜鵑花,花是我在墓園門口花叢裡採的」,可以說完完全全與Sylvia Plath在1959年的詩作〈杜鵑花路上的伊萊克特拉〉(Electra On Azalea Path)裡的詩句相對應。
你死的那天我走入爛泥,黑金條紋的蜜蜂在那兒睡過了暴風雪如僧侶的墓石,地面堅硬。二十年來,它是越冬的好地方──彷彿你從未存在,彷彿我以上帝為父從娘胎來到這世界:她寬大的床留下神性的污點。我蠕動著爬回母親的心臟下方時,我沒有任何負罪感。我穿著天真的連衣裙,像個小洋娃娃,我躺下夢見你的史詩,意象紛呈。沒有人枯萎或死在那舞台上。一切發生於一片持久的白色。那天我醒來,我在墓園山上醒來。我找到你的名字,我發現你的尸骨和一切都被徵入狹窄的墓地。你的墓石生斑,斜靠鐵柵欄。在這慈善病房,這救濟所,死人腳擠著腳,頭挨著頭,沒有花朵破土而出。這是杜鵑花路。野地的牛蒡朝南方開放。六尺黃沙蓋住你。他們在你旁邊的墓石上放了一籃子塑膠長青枝,假的紅色洋蘇草在裡面既不搖動也不腐爛,儘管雨水溶解了這片血色的染料:仿造的花瓣淌水,淌出鮮紅。另一種紅色令我心憂:那日你鬆垂的船帆喝下我姐妹的呼吸,平坦的大海變紫,如母親在你最後一次歸家時打開的邪惡之布。我從一場古老悲劇借來高蹺。真相是,某個十月末,一隻蠍子聽見我出生的哭聲螫了自己的頭,一個厄兆;母親夢見你面朝下飄在海裡。石頭似的演員站穩,停下來喘氣。我帶我的愛來給你,你卻死了。母親說,是壞疽把你吃得只剩下骨頭;你像一個普通人那樣死了。我將如何衰老至那樣的心境?我是身負惡名的自殺的幽靈,我的藍色剃刀在我喉嚨裡生鏽。哦,父親,原諒那敲你的門請求原諒的人──你的母獵狗,女兒,朋友是我的愛將我倆置於死地。
以上這些詩與小說的互文僅僅是Sylvia Plath自己作品之間的交互指涉,她向來被稱為美國「自白派」詩人的代表,因此,無論是她的詩、短篇小說或是這本半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都與她的現實生活經歷以及由之而產生的心理、精神反應有非常密切的關係;特別是Sylvia Plath的詩,充滿了非常多難解的意象與譬喻、聯想,因此了解她生平的一切細節,便成了理解她的作品的一把極為重要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