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22 20:19:19Kouji

瘋狂者的哀歌──Sylvia Plath《鐘形罩》的閱讀筆記之二

在第12章,被認為精神不正常的Greenwood被送到戈登大夫的私人醫院,接受當時普遍治療精神病患者的「休克療法」,
 
戈登大夫打開壁櫃的鎖。他拉出一張裝有輪子的桌子,桌子上放著一架機器,他將輪桌推到床頭。護士把一種氣味強烈的油脂抹在我的太陽穴上。
 
……
 
「別擔心,」護士龇牙裂嘴地笑著說,「第一次誰都嚇得要死。」
 
我想微笑,但是我的皮膚繃得緊緊的,彷彿羊皮紙一樣。
 
戈登大夫將兩片金屬片分別按在我腦袋的的兩側。他將一根皮帶箍在我前額上,把金屬片固定好,然後給我一根電線咬在嘴裡。
 
我閉上眼睛。
 
一陣短暫的寂靜,彷彿吸進了一口氣。
 
然後,不知什麼東西撲過來,攫住我使勁搖撼,似乎世界末日到了。哦──啊──咦──這個東西尖聲嘶叫著凌空而來,空中噼噼啪啪閃著幽藍的光。伴隨每一次電擊,一股巨大的力量便給我一通亂棒,直到我想我的骨頭架子要散了,骨髓迸濺,像被撕裂的植物一般。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麼壞事。
 
自從將「瘋狂」這個主題從病理學的領域導向「言說」(discourse)的領域之後,「瘋狂」這個原本具有實際指涉的對象物變成了一種更為抽象的概念。而且,除了原有的關於瘋狂者對社會、家庭、他人的危害的恐懼與擔憂之外,瘋狂與藝術創作的關係也成為一種既迷人又令人害怕的現象;而今,瘋狂不僅代表某種面貌的真理,它甚至變成為一種立場──一種與權力政治、知識霸權有關的立場,於是,「瘋狂」變得與瘋狂者越來越遠,卻與言說的知識份子越來越近;它越來越抽象,也越來越像瘋狂者被隔離在社會之外那樣,被隔離在知識的論述者之內。
 
然而,在瘋狂的言說──現象──瘋狂者這樣的關係中,瘋狂者的感受絕對是不能被忽略的一端。
 
儘管在一些瘋狂者的自述中曾提到經歷了類似「光照」、「啟明」(enlighten)這樣的經驗,但許多對自己精神狀態有自覺的患者仍舊希望能回復過正常生活。Greenwood在返回家中之後,並沒有排斥接受戈登大夫的「休克療法」(以致有上面這段引文的敘述),而且甚至在經過這樣的折磨後,後來在諾蘭大夫的保證與安撫下,她仍舊願意持續接受「休克療法」的電擊治療。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戈登大夫的這個「休克療法」的電擊,似乎回答了小說一開始提到的對盧森堡夫婦被送上電椅的「琢磨」,讓Greenwood多少體會到:電流沿著人的一根根神經燒下去,將人就那麼活生生燒死,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1835年春,Nicolai Gogol出版了他的短篇小說〈狂人日記〉,小說裡的主角妄想自己是西班牙皇帝,最後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小說最後,主角對他所遭受的痛苦發出了動人肺腑的呼喊:
 
不,我再也沒有力量忍受下去了。天哪!他們怎樣地對待我?他們用冷水澆我的頭?他們不關心我,不看我,也不聽我說話。我哪一點對不起他們?他們幹嘛要折磨我?他們要我這可憐蟲怎麼樣?我能夠給他們什麼?我什麼也沒有呀。我精疲力盡,再也受不了他們這些折磨,我的腦袋發燒,一切東西都在我眼前打轉,救救我吧!把我帶走,給我一輛快得像旋風一樣的雪橇。開車呀,我的馭者,響起來呀,我的鈴鐸,飛奔呀,馬,帶我離開這世界!再遠些,再遠些,我什麼都不要看見。天幕在我眼前迴旋,星星在遠處閃爍;森林連同黑魆魆的樹木和新月一起疾馳,灰藍色的霧靄呈在腳下,霧裡有弦索在響,一邊是大海,另外一邊是義大利;那邊又現出俄國的小木匡。遠處發藍色的是不是我的家?坐在窗前的是不是我的老娘?媽呀,救救你可憐的孩子吧,把眼淚滴在他熱病的頭上?瞧他們是怎樣地折磨他啊!把可憐的孤兒摟在你的懷裡吧!這世上沒有他安身的地方!大家迫害他!——媽呀!可憐可憐患病的孩子吧!……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麼壞事」、「我哪一點對不起他們?他們幹嘛要折磨我?」「媽呀,救救你可憐的孩子吧,把眼淚滴在他熱病的頭上?瞧他們是怎樣地折磨他啊!這樣的呼喊提醒了我們,在面對「瘋狂」這樣一種關係到真真切切的「人」的課題時,必須謹防在將活生生的生命現象抽離成一種「言說」對象的同時,不要忘記了瘋狂者的受苦。否則,知識如果失去了它作為參照與思考「生命」的目的,它便淪為一種僅僅是自娛娛人的「文字遊戲」。